黄昏最后一道余晖抽离小院墙头时,槿合上了手中那本边缘磨损的经卷。院子里静寂,只一株老梅斜伸着疏落的枝桠,像是沉默守望了百年的僧侣。她的世界就只剩这方寸之地,青石板扫得不见一片落叶,石桌石凳冷而干净,东南角燃着一柱线香,细瘦的青烟笔直上升,直到被微凉的晚风揉碎。
持戒,清修,日复一日。她过着一种近乎自我持戒的生活,槿修行的宗旨没我出离的那么高要求,但能做到的就尽心做到,无相无作,才是白衣应当的自我持戒。常人看见的都是常人自己认为的,而槿看起来普通却一点也不普通。
夜深了。
槿在温暖松软的床上躺下,侧身微微曲起双腿,一只手放在脑袋下面耳朵处,一只手放在腿上,呈睡佛状,,身体放松。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而规律,意识慢慢沉入另一重更喧嚣、也更黑暗的领域。
色彩——扭曲、饱和到令人窒息的颜色猛地撞入感知。声音以破碎的尖叫或癫狂的呓语形式涌来。这里是众生的梦魇沼泽,而她,是穿行其间的过客,或者说是,过滤指引者。
一个少女的梦。粉色的房间崩塌成废墟,无数张嘲笑的脸孔旋转、放大,吐出毒针般的言语。少女蜷缩在角落,身体缩成小小一团,颤抖得如同秋风最后的枯叶。槿降临了,没有形态,只是一股冰冷而绝对的存在。那些扭曲的笑脸骤然僵住,像是感受到了天敌的威压。恐惧在梦境里凝成实质的霜。槿“看”着那少女,然后,那些施暴者的面孔开始碎裂,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玻璃,连同那些恶毒的言语一起,被彻底碾磨成虚无。梦境剧烈地抖动,濒临崩溃。少女的惊惧并未减少,但缠绕她的毒刺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荒芜的空茫。
了缘。槿总是这样定义自己的行为。以直截了断的手段,剪断那些纠缠不清的恶缘。她从不怀疑这其中的正当性,如同一个手持烙铁的外科医生,只专注于剜去腐肉。
又一个男人的梦。酒气熏天,拳头如雨点落下,女人和孩子的哭声被砸得支离破碎。槿的怒意在这个空间里掀起风暴。那施暴的男人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咽喉,提至半空,他膨胀的暴虐瞬间被更庞大的恐惧取代,四肢徒劳地踢打。槿给予他的“了缘”,是无数次重温他施加于人的痛苦,直至那暴力狂傲的虚像彻底崩解成求饶的涕泣。梦境的底色变得灰暗,沉甸甸地压下来。
她穿梭在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中,熟练地执行着她的审判与清理。直到——
她撞进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梦境。
这里没有扭曲的色彩和癫狂的呓语。只有近乎单调的真实感。冰冷,粘稠,死寂。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某种消毒水的混合气味,浓得让人喉咙发紧。
是一条狭窄、潮湿的后巷。砖墙肮脏,涂满斑驳的污渍和模糊的涂鸦。一只翻倒的垃圾桶,渗出的馊水在地面蜿蜒成黑色的溪流。头顶是一盏老旧的路灯,灯罩破裂,光线昏黄不定地闪烁,每一次明灭都让阴影如同活物般蠕动一下。
太真实了。真实得让她这梦魇的常客都感到一丝罕见的不适。这里缺乏梦境通常所有的流动性,稳固得令人心慌。
然后她看见了那个男人。他背对着她,蹲在地上,似乎正专注地摆弄着什么。他的肩膀宽阔,动作透着一种奇异的、从容不迫的精准。
槿下意识地凝聚起力量,像以往那样,准备侵入、掌控、然后执行“了缘”——无论此人的心魔呈现出何种形态。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的力量,那足以碾碎梦魇造物的力量,触碰到这个梦境边缘时,竟如同溪流撞上万载寒冰,非但未能侵入,反而被一股冰冷刺骨的意志猛地反弹回来!
男人停下了动作。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路灯惨淡的光线照亮了他的侧脸。线条冷硬,表情是一种全然的空白,没有任何梦境角色该有的情绪符号。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精准地、毫不偏移地捕捉到了她这个本应无形的“意识”。那眼神里没有惊愕,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探究。
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平静。
槿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并非来自梦境,而是源于自身意识核心的战栗。她第一次,在这个属于别人的领域里,遇到了“注视”。
男人站了起来。他手里拿着一件东西,在昏光下反射着金属特有的、沉甸甸的冷光。那像是一把工具,结构异常简洁,却透着一股纯粹为功效而生的残酷美感。
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她走来。
槿第一次想要撤离。立刻撤离这个让她感到极端不安的梦境。
却无法动弹。
整个梦境空间凝固了,变成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那盏破旧路灯闪烁的频率固定下来,光线变得如同凝固的油脂。那条肮脏的、泛着油光的水流也停止了流动。所有的声音彻底消失,连她自身意识流动的声音似乎都被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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