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天阁的藏书阁是座悬空的竹楼，万千典籍藏在音竹制成的书架上，取书时需按准扉页标注的音阶轻弹，竹架才会应声转动。苏引商踮着脚够最高层的《元音初解》，指尖刚触到泛黄的书页，整排书架突然发出刺耳的“走音”，竹片相互摩擦，竟弹出一串混乱的浊羽音。
“连取本书都能引动浊音，果然是个祸害。”凌清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正捧着一卷《清商正韵》，流霞弹斜倚在臂弯，“师父让你学辨识音谱，不是让你来捣乱的。”
苏引商缩回手，指尖还残留着书页上冰凉的触感。她方才分明看见，那本《元音初解》的字里行间，有细小的绿光在流动，像初春竹笋顶破冻土的脆响。可当她想说什么时，凌清商已走到近前，用流霞弹的琴弓轻轻敲了敲书架：“这些是钧天阁的根基，记载着最纯粹的清商法则，不是你能懂的‘草木杂音’。”
“可它们明明在说话。”苏引商小声反驳，“方才那页讲‘宫音’的，绿光里裹着松涛声，像是在说……说宫音该沉得像山。”
这话一出，周围翻书的弟子都停了手，目光齐刷刷投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玄岳恰好巡阁至此，听到这话，玉杖重重顿在地上：“荒唐！清商音乃是天地至理，岂容你用凡俗臆想曲解？”他走到苏引商面前，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审视，“资质低劣倒也罢了，竟敢妖言惑众，我看留你在阁中，迟早是个祸患！”
“玄岳长老。”慕清弦的声音从竹楼入口传来，他怀里的忘忧丝琴半露在外，琴弦上还沾着晨露，“她只是初窥门径，用词不当罢了。”
玄岳却不肯罢休：“阁主还想护着她？无音谷空了百年，正好缺个打理的人。此女既不懂清商正道，不如贬去那里思过，省得在藏书阁污了典籍！”
苏引商攥紧了衣角，指节泛白。她听说过无音谷，那是钧天阁的流放地，谷中连风都发不出声音，入谷者终生不得出。她下意识看向慕清弦，见他眉头微蹙，心头一紧——他会像丢弃一件麻烦物似的，把自己送进那片死寂吗？
“不必。”慕清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是我亲授的弟子，当由我来教。”他看向苏引商，目光平静，“给你三月时间，若能在音试中辨识出《大钧玄音》的三十六个音阶，便留下。”
玄岳还要争辩，却被慕清弦一个眼神制止。苏引商望着慕清弦转身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怀里的竹笛烫得惊人——他终究是信了她一次。
可凌清商显然不想让她好过。自那日起，苏引商总在藏书阁碰壁：找《音能图谱》时，竹架会突然翻转，让她摔进满是灰尘的角落；抄录音谱时，砚台里的墨汁会莫名凝结，写出的音符全是走调的浊音。直到第三日，她在禁书区的暗格里发现一卷残破的竹简，上面用朱砂写着“混音体”三字，才刚看清“三音共生，非劫非福”几个字，手腕突然被人攥住。
“偷学禁术，还敢狡辩？”凌清商抢过竹简，厉声喊道，“来人啊！苏引商私闯禁书区，妄图修习浊羽邪术！”
弟子们闻声赶来，看着苏引商的眼神已从嘲弄变成了憎恶。玄岳赶到时，凌清商正“痛心疾首”地将竹简呈上：“师父，长老，弟子早就发现她行迹诡异，没想到……”
苏引商急得眼眶发红：“不是的！是它自己掉出来的！”
“证据确凿，还敢嘴硬？”玄岳的玉杖直指她的眉心，“我看不必等三月音试，现在就该把你打入无音谷！”
“够了。”慕清弦不知何时出现在禁书区门口，他接过那卷竹简，指尖拂过朱砂字迹，突然淡淡开口，“这上面的浊羽印记，是昨日新添的。”
凌清商的脸色瞬间白了。
慕清弦没看她，只是将竹简卷好，递给身后的弟子：“收起来吧，禁书区的防护该加固了。”他转向苏引商，从袖中取出一本蓝封皮的书卷，“这本《元音初解》你拿去，先从基础音阶学起。”
那是钧天阁的入门圣典，书页边缘都被翻得起了毛边，封面上还有淡淡的琴痕，显然是慕清弦常年翻阅之物。苏引商接过书卷时，指尖不小心触到他的指腹，两人同时感到一阵细微的麻痒——像是两股音波在皮肤相触处轻轻共振。
“多谢师父。”她低下头，耳尖发烫。
凌清商站在一旁，看着那本圣典落入苏引商手中，流霞弹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崩裂声——最细的那根琴弦，竟毫无征兆地断了。她猛地攥紧琴身，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眼底翻涌的妒火几乎要溢出来。
深夜的听韵台，苏引商借着月光研读《元音初解》。书页间夹着几片干枯的竹叶，上面用墨笔标注着细密的音纹，想必是慕清弦当年的笔记。她指尖拂过那些字迹，突然发现某页空白处，有个极淡的笛形印记，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烫过。
窗外传来琴音，是慕清弦在练琴。今日的琴音与往日不同，少了几分清冽，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滞涩，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琴弦里，弹不出顺畅的调子。苏引商抱着书卷走到窗边，看见慕清弦坐在月下的玉阶上，忘忧丝琴横在膝头，他正低头凝视着琴弦——那道红色的音痕，不知何时又深了些，像道渗血的伤口。
她突然想起那卷残简上的话：“混音者，可引三音共鸣，亦能毁天灭地。”或许玄岳说得对，自己真的是个祸患，连师父的琴音都被搅得乱了章法。
可当她低头看向怀中的《元音初解》，指尖触到那片带着琴痕的竹叶时，又觉得心头某个角落，悄悄亮起了一点微光。
至少此刻，他选择相信她。
而藏书阁的阴影里，凌清商捡起那根断弦，眼神冷得像淬了冰。她将断弦缠在指尖，流霞弹的琴身映出她扭曲的侧脸——苏引商，你抢不走属于我的东西，永远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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