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文会”的余波,并未随着观文殿的散去而平息,反倒如同投入池心的巨石,漾开的涟漪一圈圈扩散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潜移默化地重塑着世道与人心。那层覆盖在思想界数百年的、名为“独尊儒术”的坚冰,被凿开了一道深刻的裂隙,冰下的活水开始汩汩涌动,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生机与混乱。
神都洛阳的茶肆酒坊间,议论的话题悄然变了风向。以往,升斗小民对高深的经义之争敬而远之,最多听闻些“孔圣人”的模糊名号。如今,那文会上墨者质问“民贵君轻”,法家抨击“空谈误国”,乃至孔家田产盘剥的丑闻,经过说书人、走街货郎的口耳加工,化为了通俗易懂的故事在市井流传。
“嘿,听说了吗?那孔圣人的后代,家里田地多得望不到边,灾年时候还抬高价卖粮哩!”一个脚夫在茶摊边啐了一口,他对“华夷之辨”毫无兴趣,但对兼并土地、囤积居奇却有着切骨的痛恨。
“可不是,那些读书人吵来吵去,我看哪家说得在理,就看哪家对咱们老百姓好!光会掉书袋子,有甚用?”旁边一个老匠人附和道,他本能地觉得,那些强调“实利”、“尚贤”的学说,似乎比空谈“礼法”更贴近他们的生活。
甚至孩童们的游戏也多了新花样。除了传唱“凤栖梧桐”的童谣,偶尔也能听到稚嫩的争执:“我爹说,做人要像墨家钜子,讲义气,帮穷人!”“我先生教了,做事要讲规矩,像法家那样,谁坏了规矩就打谁板子!”儒家“温良恭俭让”的那一套,不再是他们认知中唯一正确的准则。
这种底层认知的松动,是缓慢却致命的。它意味着官方钦定的意识形态,其神圣性与唯一性开始在日常层面瓦解。百姓不再无条件地仰望某个学术权威,而是开始用自己的、朴素的利害观去衡量、选择,哪怕这种选择是模糊和感性的。思想的种子一旦播撒在更广阔的土壤中,便再难被轻易扼杀。
在文人阶层,“天枢文会”的效应更为直接和剧烈。以往被边缘化的墨、法、道、名,乃至农家、兵家等学说,仿佛一夜之间获得了某种“合法性”,其门徒、研究者腰杆挺直了许多。各地私学、书院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讲学内容不再局限于五经正义,而是兼容并蓄,甚至公然以“探究天枢文会未尽之义”为号召。
一位来自陇西的年轻士子,在给友人的信中激动地写道:“……神都归来,如开茅塞!往日只知皓首穷经,以求闻达于孔门。今方知,天地之广,学问之博,非儒之一家可囊括。法家之严整,可补礼教之疏阔;墨家之兼爱,可济仁政之未及;乃至天文历算,亦乃经世之实学!吾辈读书,当为天下计,岂能固守一隅,自缚手脚?”
原先铁板一块的“士林清流”也出现了深刻裂痕。许多非孔家嫡系、或对孔家行事早有不满的儒生,开始公开批评曲阜一脉“曲解圣意”、“以道谋私”。他们与墨、法诸家的学者往来论辩,试图从儒学内部寻找革新之路,强调“通经致用”,反对“空疏迂阔”。一些大胆的学者甚至开始重新注释经典,融入其他学派的观点,形成了被称为“新儒”或“实学”的思潮。
而孔家及其最坚定的拥护者,则陷入了空前的被动。他们试图反击,指责异端学说“惑乱人心”、“败坏纲常”,但这类空洞的道德指责,在对方列举出的种种社会现实问题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更让他们难堪的是,文会上被抛出的那些家族劣迹,如同跗骨之蛆,被对手反复提及、放大,使其道德光环严重受损,号召力大不如前。以往一呼百应的局面,已然难现。
这股思想界的巨浪,很快便冲击到了帝国的选官核心——科举制度。狄仁杰敏锐地抓住了这一契机,在与武则天数次密议后,开始推动一场静悄悄的科举改革。
改革并未大张旗鼓地废除明经、进士等科,而是在考试内容与取士标准上做了极其巧妙的调整。在新的诏令中,强调“策论须关切时务,直指利弊”, “不以辞藻华丽、引经僻典为优,而以见解卓绝、方案切实者为上”。同时,在传统的经义考试之外,悄然增加了“时务策”、“算学”、“律学”等辅助科目的考核比重,虽不强制,但优异者可在最终评定时获得“酌量加分”。
这细微的改动,导向却极为明确。它迫使读书人不能再仅仅埋首于故纸堆,钻研章句训诂,而必须将目光投向现实的政治、经济、军事问题。以往那种仅靠背诵儒家经典、精通诗赋便能平步青云的道路,开始变得狭窄。
经过此次的盛会后,一位负责贡举的礼部侍郎在一次阅卷后,私下对同僚感叹:“观今科士子之文,与往年大不相同。纵是论及《春秋》、《周礼》,亦多结合边患、漕运、吏治而言,罕有徒发空论者。更有甚者,竟引商君、韩非之言以证其说,虽略显稚嫩,然其敢于跳出窠臼,关注实务,实为可喜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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