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事馆资料室的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油墨混合的沉闷气味。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过滤,只剩下几缕微弱的光线,无力地投在蒙尘的书架和堆积如山的卷宗上。丁陌正按照武藤课长之前的吩咐,整理着近半年来积压的部分非核心外交电文副本,动作不疾不徐,神情专注,仿佛完全沉浸在这项枯燥乏味的工作中。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很轻,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打破了资料室的寂静。
丁陌没有立刻回头,他的手指依旧平稳地翻过一页泛黄的电报纸,直到那脚步声在离他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才像是刚刚察觉般,转过身。
松本优子站在那里,依旧是那身一丝不苟的深色套裙,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程式化的、浅淡的笑容。
“竹下君,还在忙?”她的声音在空旷的资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丁陌放下手中的文件,微微躬身:“松本主任。是一些积压的电文,课长吩咐整理归档。”
“辛苦了。”松本优子走上前几步,目光随意地扫过桌面上摊开的文件,那眼神不像是在阅读内容,更像是在评估这些纸张本身,以及丁陌处理它们时的状态。“武藤课长对你很是倚重,这类繁琐的工作也交给你。”
“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丁陌回答得滴水不漏,心中那根弦却悄然绷紧。他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偶遇。
松本优子随手拿起一份电文副本,指尖划过上面的字迹,状似无意地问道:“听说竹下君在京都老家时,对俳句颇有研习?京都文人雅士汇聚,想必氛围极佳。”
又来了。依旧是看似闲谈,实则指向背景细节的试探。这次是个人爱好。
丁陌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怀念和谦逊的表情:“主任消息灵通。年少时确实随家中长辈学过一些皮毛,附庸风雅罢了。京都四季分明,景致动人,倒是容易引发些感触。只是来到上海后,事务繁杂,那点微末技艺,早已生疏了。”
“是吗?”松本优子抬眼看他,唇角那抹浅笑似乎深了些,“我倒是记得一句,不知竹下君可否品评一二?‘古池や 蛙飞び込む 水の音’。”
这是松尾芭蕉的名句。丁陌脑中属于竹下贤二的记忆碎片迅速响应,同时他自己的现代灵魂也立刻理解了其意蕴。但他不能表现得太精通,也不能一无所知。
他略微沉吟,像是在努力回忆,随后才谨慎地开口:“是芭蕉大师的句子吧?寂静古池,蛙跃入水,刹那声响……意境幽玄,动中见静。主任好品味。”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我个人愚见,此句虽好,却总觉得带着一丝物哀的寂寥,不如一些描绘京都春日樱花的句子来得明快。”
他故意将话题引向一个更安全、更符合“竹下贤二”出身背景的方向,甚至略带一点“外行”的点评,以显得真实。
松本优子不置可否,将手中的电文放下,转而走向旁边一个存放旧地图的书架,手指拂过卷起的图纸边缘,带起细微的灰尘。
“上海与京都,风貌迥异。竹下君初来此地,可还习惯?”她背对着丁陌,声音平稳传来,“我初到上海时,可是被这租界的繁华与混乱弄得有些无所适从呢。”
问题转向了适应性和观察力。
“确实差异很大。”丁陌顺着她的话说,语气带着适当的感慨,“京都更重传统与秩序,而上海……像一锅沸腾的粥,各方势力交织,机遇与危险并存。说起来,刚来时,连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几条主要道路都分不清,闹过不少笑话。”
他主动提及了自己可能存在的“不适应”,以弱化自身过于完美融入的形象。
“哦?比如呢?”松本优子转过身,倚靠着书架,似乎对丁陌的“笑话”很感兴趣。
丁陌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些许窘迫:“有一次奉命去法租界送文件,结果误入了靠近码头的一片区域,巷道错综复杂,差点迷路,最后还是问了路边的报童才找到方向。现在想来,实在是惭愧。”
他编造了一个合情合理、无伤大雅的小失误。这种无关紧要的“弱点”暴露,有时反而能增加可信度。
“原来竹下君也有这样的时候。”松本优子轻轻笑了笑,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不过,以竹下君在中野学校受训时展现出的方向感和地形记忆能力,这点小困扰应该很快就能克服了吧?毕竟,‘夜枭’考核的评语可是相当出色。”
又绕回来了!再次提及那份被美化过的档案,以及考核细节。她在反复敲打这个点,试图寻找前后不一致的裂缝。
丁陌心中警铃大作,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神情:“主任真是过目不忘。考核那次……更多是运气,加上年轻气盛,憋着一股劲。实际工作中才发现,纸上的地图和真实复杂的城市环境,还是不一样的。还需要多熟悉,多学习。”
他再次强调“运气”和“年轻”,将出色的考核成绩与现实的“需要学习”区分开来,避免给她留下“能力过于突出”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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