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平县志载:明永乐年间,闽粤商船“福昌号”满载瓷器、丝绸并三十箱永乐通宝,自柘林湾出航,遇风浪沉没,船上四十七人无一生还。四百年来,当地渔民常言,月晦之夜能听见海底传来打算盘的声音,珠子噼啪作响,似有人焦灼清账。
2015年秋,专业潜水员陈海生接了这趟活。他本不愿来——女儿小雨的白血病化疗还差最后三期,妻子在电话里哭,说医院又在催款。打捞公司老板拍着他肩膀:“老陈,这趟报酬顶平常三倍。明代沉船,随便捞点东西都够你女儿治病的。”
十月初七,天阴得像浸了水的棉絮。柘林湾海域,海水浑浊泛黄,浪头打得船身摇晃。陈海生咬着呼吸器下水时,想起了老渔民的话:“那船邪性,算盘响了四百年,怨气沉在海泥里都腌入味了。”
下潜到二十五米,光线陡然昏暗。沉船轮廓渐渐浮现,龙骨断裂,船身半埋海沙中,桅杆上缠着渔网,像招魂幡。陈海生按照公司给的坐标,找到船舱入口——木门早已朽烂,只剩个黑窟窿。
他打开头顶强光灯,光束切开漆黑海水。舱内景象让他心头一紧:散落的青花瓷片半埋沙中,几只锈成疙瘩的铁箱敞着口,最扎眼的是满地铜钱——永乐通宝,绿锈斑斑,厚厚铺了一层,踩上去像踩在枯叶上。
公司要的是完整瓷器,铜钱不值钱。陈海生却蹲下身,鬼使神差捡起一枚。铜钱入手冰凉,纹路被海水磨得模糊。正要扔掉,那铜钱突然在他指缝间闪过一丝金光——不是反射灯光的那种亮,是从内里透出来的、温吞吞的金色光晕。
陈海生手一抖,铜钱落回沙地。他盯着看,那金光又不见了。幻觉,肯定是深水氮醉的前兆。他摇摇头,开始搜寻完整器物。在舱角发现个双耳瓶,品相完好,釉面在灯光下泛着幽蓝。他小心翼翼装进网兜,正要转身——
“啪。”
清脆一声,像算盘珠子拨动。
陈海生僵住了。海底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和气泡上浮的咕嘟声,不该有其他声响。他慢慢转头,光束扫过舱壁。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腐朽木板和寄生其上的藤壶。
“啪、啪、啪。”
这次是三声,更清晰了,就在耳边。声音里透着急切,珠子拨得又快又重,像账房先生赶着结账。
陈海生后背发凉。他想起老渔民说过,福昌号的船主姓郑,是个潮州商人,这趟货押上了全部身家,还借了高利贷。船沉那晚,他把自己和账本锁在舱房里,据说死前还在扒拉算盘,想算清楚到底亏了多少。
“老郑?”陈海生下意识吐出两个字,气泡从他面罩旁窜上去。
算盘声停了。
死寂。太静了,连水流声都仿佛消失。陈海生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擂鼓似的撞着胸腔。他该上去了,气瓶余量不多,但这趟活儿的报酬……
他咬咬牙,又往舱内深处探去。强光灯照到一处角落,那里铜钱堆得格外厚,像座小坟包。陈海生游过去,伸手拨开表层铜钱,想看看下面有没有压着好东西。
手指触到沙地时,摸到了别的东西——不是瓷器,不是木头,是……布料?
他轻轻一扯,一块深蓝色绸缎从沙中滑出。布料出奇地完好,绣着缠枝莲纹,边缘有金线。陈海生愣了愣,这料子四百年不腐?正疑惑间,绸缎下突然露出半截手骨,五指蜷曲,指骨间死死攥着个东西。
是个铜算盘,只有巴掌大,珠子乌黑发亮,在海水中泛着诡异的油光。
陈海生喉咙发干。他想退,身体却像被钉住。那只手骨突然动了一下——不是水流推动的晃动,是手指关节的屈伸,算盘珠子随之“啪”地响了一记。
“亏了……全亏了……”
声音直接在陈海生脑子里响起,嘶哑干涩,每个字都像生锈的铁片在刮擦。不是通过耳朵,是直接钻进颅骨。
陈海生终于反应过来,拼命蹬水后退。光束乱晃,照见舱壁上映出个模糊影子——戴瓜皮帽,穿长衫,佝偻着背,手指在虚空中飞快拨动。没有脸,只有一团更浓的黑暗。
“利息三分……货价折半……沉船……全完了……”声音絮絮叨叨,算盘珠子越拨越急,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在密闭船舱里回荡,撞得陈海生耳膜生疼。
他撞到舱门,转身要逃,腰间网兜却被什么勾住了。回头一看,那截手骨不知何时伸长了,骨指扯着网兜带子。双耳瓶在网里摇晃,釉面反射出惨白的光。
“我的……都是我的……”幽灵的声音陡然尖厉,“你也要拿我的东西?你们都拿我的东西!”
海水突然变冷,刺骨寒意钻进潜水衣。陈海生看见周围铜钱开始发光,一枚、两枚、十枚、百枚……满地永乐通宝同时泛起那种温吞金光,照得整个船舱一片昏黄。金光里,更多影子浮现出来:蹲在角落数钱的伙计,扒着箱子的苦力,跪在地上哭的女人……全都是模糊的暗影,只有打算盘的郑老板最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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