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自己守窟的近三十年时光。青春、汗水，还有那份深藏心底的、对这片古老艺术瑰宝近乎固执的热爱。他曾一遍遍抚摸这些冰冷的石头，试图感受当年工匠们注入其中的信仰与温度。他熟悉它们的“常态”，而今晚发生的一切，是彻底的“异常”。这异常动摇了他几十年形成的认知世界。
一方面，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对超自然力量的恐惧。他害怕这无法解释的现象背后，隐藏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可能带来灾祸的力量。报告上级？谁会信？很可能被当成精神失常，或者是想制造噱头的疯子。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同事们怀疑的目光，领导不耐烦的挥手。
另一方面，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敬畏又在心底滋生。如果……如果这真的是某种神迹？是跨越千年的时光，北魏僧侣们的虔诚信仰，在这一刻，以这种方式重新显现？他守护的不是死物，而是有着某种“灵”的存在？作为一名守护者，亲眼见证、亲身经历这样的“神迹”，是不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抑或是……一种警告？
内心的挣扎几乎要将他撕裂。恐惧让他想逃离，但那份对石窟深沉的情感羁绊，以及一种探寻真相的本能，又让他留了下来。他就在这种极度的矛盾中，听着亘古的诵经，看着那改变的手印，直到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
当第一缕晨光艰难地穿透云层，照亮武州山时，那持续了一夜的诵经声，如同退潮般，悄然消失了。
老赵挣扎着站起身，腿脚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麻木僵硬。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再次走近第20窟。
晨曦中，露天大佛慈悲依旧，面容静谧。那只右手，安然地放回了膝上，恢复了他熟悉的“禅定印”。仿佛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集体幻觉，一场逼真到极点的噩梦。
只有地上，黑子昨夜因为恐惧而刨出的几道深痕，以及空气中似乎仍未完全散去的、若有若无的古老檀香气息，证明着那不同寻常的一夜。
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洗刷着岩石和大地。
老赵站在雨中，仰望着大佛，久久不语。他的恐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他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仿佛被昨夜那场诡异的经历永远地改变了。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机械的守护者，他与这片沉睡的石头世界之间，似乎建立起了一种无人能懂的、隐秘的联系。
后来，他选择了沉默。没有对任何人提起那晚的经历，包括他最亲近的家人。只是在往后的巡夜中，他更加沉默，经过昙曜五窟时，脚步会放得更轻，眼神里多了几分之前没有的敬畏与探究。他还会时常一个人坐在第20窟对面，静静地望着那尊大佛，一看就是很久。有时夜深人静，他似乎又能听到那若有若无的、来自遥远年代的诵经声，但那声音不再让他恐惧，反而像是一种安慰，一种只属于他和他守护的这片古老神灵之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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