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级项目的邀请,如同一道强光,穿透喀什古城秋日惯有的、带着慵懒气息的暖阳,将“古丽之家”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清晰而明亮。那份最初的不真实感和激动渐渐沉淀下来,转化为一种沉甸甸的、必须认真对待的责任感。小院的节奏,也随之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既紧张又充满期待的新阶段。
北京的王先生很快发来了正式的项目邀请函和详细的调研提纲。提纲内容之深入、问题之专业,远超我们的想象。它不仅仅关注技艺本身,更着眼于传承的生态体系:买买提大叔技艺的独特性及其文化价值;“古丽之家”从濒危到复兴的运营模式与决策逻辑;与帕米尔传习点这种跨地域、跨文化协作模式的创新性与可持续性;乃至阿娜尔古丽的记录工作在整个传承链条中扮演的角色和方法论。这不再是一次简单的采访或报道,而是一次系统性的学术梳理和案例解剖。
压力如山,但更多的是被认可的鞭策力量。我们三人——我、阿娜尔古丽,以及虽然体力不支但智慧犹存的买买提大叔——形成了一个临时的“项目核心组”。阿以旺成了我们的“战时指挥部”,矮桌上铺满了各种资料和草图。
阿娜尔古丽无疑是这次应对工作的总设计师和主力。她以惊人的毅力和缜密的思维,将庞杂的调研提纲分解成若干模块,然后带领我,像梳头发一样,将我们积攒数年的“家底”一一梳理出来。
第一部分,是“技艺本体”的深度挖掘。 这远远超出了周雨涵此前做的技术参数记录。我们需要阐述买买提大叔这一脉陶艺在维吾尔族制陶体系中的独特地位,其纹样、釉色、器型与喀什特定地理、历史、宗教信仰之间的深层关联。这触及到了民族学、民俗学的领域。许多问题,连大叔自己都习以为常、从未深究。阿娜尔古丽不得不扮演起“学术侦探”的角色,她翻查大量地方志和学术论文,结合大叔口述中零散的记忆碎片,试图拼凑出更完整的文化图谱。这个过程,常常需要反复求证、辨析,有时为了一个纹样的最早出处或一种釉料的古老名称,就要耗费大半天时间。大叔虽然疲惫,但每当被问及这些深层次的问题时,眼神总会焕发出一种被触及灵魂的光彩,努力搜索着几乎被遗忘的、来自父辈甚至更早的先辈们的口传心授。
第二部分,是“运营模式”的系统提炼。 这需要我将过去几年看似随机的、应对式的决策,提炼成有逻辑、可复制的“模式”。我负责将所有的运营数据、客户档案、合作记录进行复盘,试图总结出我们如何在资源极度有限的情况下,通过内容塑造品牌、通过定制维系生存、通过精准合作拓展影响的关键节点和决策依据。这让我第一次跳出日常琐碎,从战略高度审视我们走过的路,许多当时凭直觉做出的选择,在事后看来竟暗合了某种商业或社会创新的规律。阿娜尔古丽则从她的视角,补充了品牌叙事、情感连接、文化价值转化等方面的思考。我们俩的协作在这一过程中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默契,仿佛两个原本各自演奏的乐手,终于开始看着同一份乐谱,奏出和谐的交响。
第三部分,也是最具挑战的,是“传承哲学”的阐述。 这关乎“古丽之家”的灵魂。为什么我们选择“慢”?为什么拒绝某些诱惑?为什么强调“手艺与人”不可分割?这些问题,需要我们用最真诚的语言,将内心的信念和践行的准则清晰地表达出来。这部分内容,大量来自于我们深夜在阿以旺的炉火旁,与买买提大叔的深度交谈。大叔用最朴素的比喻,道出了最深刻的道理:“急火烤不熟馕”、“骆驼认准了星星就不怕路远”、“手干净,东西才干净”。阿娜尔古丽则负责将这些充满智慧的民间哲学,转化为更具普遍性和说服力的学术语言和案例支撑。
在这段高度专注的筹备期里,买买提大叔的状态出乎意料地稳定甚至有所好转。或许是被这种被高度重视的氛围所激励,或许是倾吐毕生所学带来的精神慰藉,他每天清醒和专注的时间明显变长,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明亮,思路清晰。他成了我们最权威的“顾问”和“定稿人”,任何不确定的细节,最终都要由他点头确认。他的存在,确保了所有材料的“根”始终深深扎在传统文化的土壤里。
与此同时,帕米尔传习点也感受到了这股向上的拉力。艾山和阿迪力得知国家级项目将把他们与“古丽之家”的合作作为重要案例后,干劲十足。他们不仅按要求提供了详实的本地化实践资料,还主动尝试将更多塔吉克文化元素系统性地融入新作品中,并开始用阿娜尔古丽教导的方法,记录自己的创作心得和社区反馈。他们仿佛也意识到,自己正在参与书写一段更有分量的历史。
经过近一个月的日夜奋战,一份超过百页、图文并茂、内容翔实的申报材料终于完成。当阿娜尔古丽将最终稿发送出去的那一刻,我们三人相视良久,都没有说话。小院里一片寂静,只有秋虫最后的鸣叫。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更深沉的充实感同时包裹着我们。我们不仅是在完成一项任务,更是在对自己过去数年的人生进行一次庄严的回顾和确认。
几天后,王先生回复了邮件。他的评价简洁而有力:“材料收到,远超预期。非常深刻,极具价值。专家组将于下月初赴喀什进行实地考察。期待见面。”
邮件读完,小院里依旧安静。但这一次的安静,与之前的疲惫不同,充满了一种雨过天晴般的澄澈和力量。我们知道,一个全新的、更广阔的舞台已经铺开。这不是终点,而是一个更艰巨也更具意义的开始。
买买提大叔靠在矮榻上,望着阿以旺天窗外高远湛蓝的秋空,脸上露出了平静而深远的微笑,轻轻说了一句维语。阿娜尔古丽低声翻译给我听:
“鸟儿飞得高,是因为看见了更远的山。”
新程的序章,已然在秋日最明亮的阳光里,悄然翻开。
(第六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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