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那扇象征着禁锢与希望的朱漆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仿佛将数日的煎熬与一场无声的生死搏杀彻底隔绝。府试结束后的云州府城,表面上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喧嚣,但在这浮华之下,却涌动着一股无形的、焦灼的暗流。考完的学子们如同卸下重担又陷入迷茫的困兽,或呼朋引伴在酒楼买醉宣泄,或闭门谢客在客栈辗转反侧,或如热锅蚂蚁般四处钻营打探消息。而林锦棠,在经历了考场那场惊心动魄的风波后,心境反而进入了一种奇异的、近乎澄澈的平静。答卷已成,生死危机已凭智慧化解,她已倾尽所有,无愧于心。剩下的,便是将命运的骰子交给上天。她依旧深居“悦来居”那间简陋却安全的厢房,每日照常读书练字,只是将沉重的《资治通鉴》换成了《陶渊明集》和《王摩诘诗选》,让紧绷欲裂的神经在山水田园的意境中得以舒缓。林大山则如同最忠实的守卫,将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视若珍宝,连在院中走动都刻意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女儿这份风暴后的安宁。
与此同时,云州府衙后堂,灯火彻夜不息。
府试阅卷,这场决定一府士子命运的无形战役,正在紧锣密鼓、肃穆无声地进行。宽敞的花厅内,十数位从府学、县学抽调而来、以学识和资历着称的同考官,正伏案于堆积如山的考卷之中。他们或凝神细读,眉头紧锁;或提笔疾书,朱砂点点;或摇头叹息,将卷子置于一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墨香、汗味、陈年纸张的气息以及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紧张。一份份承载着寒窗十载心血与家族兴衰期望的考卷,在沉默的传递、评阅与争议中,被分拣、定等、推荐,最终决定着一府菁英的排序与荣辱。
知府周文渊,这位年近五旬、以务实干练、明察秋毫着称的进士出身官员,端坐于主位之上。他面容清癯,颧骨微凸,一双细长的眼睛锐利如鹰,即使身着常服,久居上位的威严与深沉也自然流露。作为主考官,他手握最终的生杀予夺之权,尤其是对前十名卷子和那些同考官们争议不决、难以定等的卷子,需要他亲自过目,一锤定音。此刻,他面前那张宽大的紫檀木长案上,已经堆叠了不少被同考官们以“荐卷”名义呈送上来的优等卷。
周文渊端起手边一只温润的青瓷茶盏,啜饮一口早已凉透的浓茶,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勉强提了提精神。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份荐卷。展开,是一篇关于“漕运乃国朝命脉”的策论。文章辞藻华丽,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将漕运对于维系京城供给、巩固统治的重要性阐述得天花乱坠,气势磅礴。周文渊看罢,面无表情,提笔在卷首写下“文采斐然,论述周详”八个字的批语,置于“中上”一摞。又拿起一份,是关于“水利乃农桑之本”的,条理清晰,建议中规中矩,他批下“切中肯綮,具实操性”,置于“中上”前列。
一连看了五六份,文章各有亮点,或文采飞扬,或逻辑清晰,或引据扎实,但大多流于四平八稳的官样文章,或失之空泛,高谈阔论却无实策;或失之浅显,只见树木不见森林,难见真正能切中时弊、振聋发聩的洞见与胆魄。周文渊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眼中难掩疲惫与一丝失望。府试取士,是为国选才,他渴求的是能真正洞察社稷沉疴、提出经世致用之策的干才,而非只会堆砌辞藻、歌功颂德的酸腐文人。
就在这时,一位年约四旬、面容清矍的同考官(姓李,府学教授)双手捧着一份卷子,神色凝重中带着一丝异样的激动,趋步上前,躬身低声道:“府台大人,此卷策论题为‘漕运改制与沿河民生之困’,下官与王、赵两位同僚反复评议,以为其……立意之奇崛,剖析之深刻,胆识之卓绝,实为本次府试罕见!虽言辞间锋芒毕露,不避权贵,然其识见之高远,忧患之深切,所提方略之切中要害,皆远超凡俗!几经斟酌,不敢擅专,故斗胆荐于大人亲阅,伏乞钧裁。” 李教授的语气恭敬,却难掩其中的推崇与谨慎。
“哦?”周文渊的眉头不易察觉地一挑,疲惫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精光。他放下茶盏,接过那份卷子。纸张略显粗糙,但上面的字迹却瞬间吸引了他——清峻刚健,力透纸背,一笔一划如同刀刻斧凿,带着一股沉稳内敛却又锐不可当的力量!他目光扫向卷首的考生信息——安平县,林锦棠。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一时未及细想,他的注意力已被那篇策论的开篇牢牢攫住。
开篇破题,便如惊雷炸响,石破天惊!没有常见的歌功颂德,没有迂回婉转的铺垫,而是以冷冽如冰、犀利如刀的笔锋,直刺漕运光鲜亮丽表皮下的脓疮与腐肉:
“漕运者,固为南粮北输之命脉,朝廷仰赖之喉舌。然今之弊,非在河淤船朽之表象,而在吏蠹丛生、民瘼深重之膏肓!运丁苦役,鞭笞如驱牛马;沿河纤夫,骨立形销,号子声咽;仓廪虚耗,十船膏腴抵京,能存其半者几希?此皆硕鼠盘踞、蛀虫吮吸、层层中饱之恶果!更兼豪强巨室,恃势占淤,与水争地,堤防失修如累卵,水患频仍若悬剑,民生凋敝,哀鸿遍野!所谓国脉,实已血脉淤塞,疮痍遍体,病入沉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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