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策论题目发下:“论‘田氏代齐’之得失,兼议取国之‘道’与‘术’。”
锦棠查阅着史料,田氏数代人“大斗出,小斗入”的惠民之举,史家多以“虚伪收买”一笔带过,定性为篡逆。然而,她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响起沈清和讲述的“御史案”(空有刚直,不明势道)和“庸官县令”(有德无才,难安民生),以及前世所知的某些“渐进演变”的历史案例。一个更加立体、超越简单道德评判的视角逐渐清晰。
她在策论中写道:
“……史家论田氏,多斥其‘厚施薄敛’为收买人心之‘术’,行篡逆之实,失君臣大‘道’。此论固有其理。然学生细究其过程,田氏代齐,非一蹴而就之暴乱,乃历经数代,积‘势’而成。”
完成初稿,锦棠并未立刻呈上,而是恭敬地请教沈清和:“先生,学生于田氏‘惠民’之举,有些许困惑。其行为虽为邀买人心之‘术’,然客观上,是否确使部分齐民在彼时稍解困厄?此等‘利民之实’,无论动机如何,于累积民心之‘势’,是否亦有其功?”
沈清和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锐利地看向锦棠:“哦?你欲为田氏翻案乎?动机不纯,其行亦伪!”
“学生不敢翻案。”锦棠不卑不亢,清晰阐述,“学生以为,论史需观其效。田氏数代‘惠民’,纵使其心可诛,然其行确在客观上缓解了部分民困(尤其在姜齐公室失道之时)。百姓感其‘利’,故渐生依附之心。此‘利民之实’所聚之民心,即为其所积之‘势’!犹如溪水虽细,汇聚成流,亦可载舟。若无此涓涓细流汇聚之‘势’,纵有篡逆之心,亦难成滔天巨浪,一举覆舟。此其一。”
她顿了顿,继续道:“其二,学生观田氏族中,如田穰苴(司马穰苴)者,确有安邦定国之才,治军严明,屡立战功。此‘才’亦为田氏累积声望、巩固权势之基,亦是其‘势’的重要组成部分!故学生以为,田氏之‘得’,在于其深谙‘势’之要——民心向背之势(源于部分惠民之实与自身之才)、公室衰微之势、自身数代累积之势。三者相合,如水到渠成。其‘失’,则在于最终行僭越之举,违背了君臣纲常之‘道’,留下篡逆污名,为后世所诟病。此事件警示后人:取国者,虽可借‘术’积‘势’,然若最终不能归于正‘道’(如汤武革命之‘顺天应人’),则其根基终有瑕疵,难称圆满。治国安邦,‘道’为体,指引方向;‘术’为用,达成路径;‘势’为机,把握力量。三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失道之术,终为无根之木,纵成亦难久长;无术之道,亦是空中楼阁,空谈误国。”
沈清和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严肃审视,逐渐转为凝重沉思,最后化为深深的惊叹。待锦棠说完,他久久无言。草堂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松涛阵阵。
许久,沈清和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洞穿历史的苍茫与前所未有的激赏:
“‘道为体,术为用,势为机’!‘失道之术为无根之木,无术之道是空中楼阁’!锦棠啊锦棠!”他站起身,走到锦棠案前,目光灼灼如同火炬,“你这番剖析,如利剑剖蚌,直取珠玉!将田氏代齐这一陈年旧案,置于‘道’、‘术’、‘势’三者互动的宏大框架之下,鞭辟入里,入木三分!尤其点明‘惠民之实’(无论动机)在累积民心大势中的客观作用,以及‘才德’本身亦是‘势’之根基……此等见识,洞若观火!非深谙世情、明察秋毫者不能道出!跳出了千年来腐儒们只会空喊‘忠奸’的窠臼!”
他拿起锦棠的策论稿,手指竟微微有些颤抖:“此论,当浮一大白!不,当入为师之《松泉札记》!与你前番‘人性潜能’之论,皆是足以开宗立派、启迪后学的真知灼见!为师……为师今日方知,何谓‘后生可畏’!” 沈清和的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叹与一种发现瑰宝的狂喜。
锦棠被先生如此高的评价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先生谬赞了,学生只是……只是尝试着从多个角度去看。”
“多个角度?”沈清和捻须,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这正是你最可贵之处!不盲从,不偏信,能格物致知,能融会贯通,更能发前人所未发!此等治学精神,方是学问精进之正途!”他兴致勃勃地再次与锦棠讨论起来,将田氏代齐的案例与古今中外的权力更迭进行类比印证,师生二人的思想在激烈的碰撞中不断擦出新的火花。
夜深了,老仆默默地进来为油灯添了油,又为二人续上热茶。昏黄的光晕下,一老一少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时而激烈争论,时而默契颔首,时而陷入沉思。案头,锦棠那两份凝聚着“前智”火花的策论稿静静地摊开着,上面布满了沈清和激动批注的朱砂字迹。
沈清和端起微凉的茶盏,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亮、思维如同天马行空的小弟子,心中感慨万千。他严厉的面容在灯下显得柔和了许多,那霜染的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欣慰与期待。他仿佛看到,自己毕生钻研的学问,正在这块璞玉身上,以一种超越想象的方式,焕发出崭新的、足以照亮未来的光芒。前路之上,学问的崇山峻岭,似乎因这奇妙的“前智”碰撞与师生间毫无保留的对话共鸣,而变得风景无限,引人入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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