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沱江东岸那充斥着血腥与铜臭的“热火朝天”形成刺眼对比的是,沱江西岸,尤其是泸州城下这片浸透了雨水和鲜血的土地上,战事却陷入了令人窒息、焦灼万分的僵持。
泸州城,真可谓天险之地。它雄踞于长江与沱江交汇形成的半岛尖端,背靠连绵山峦,前临滔滔江水。那依山势而筑的城墙,高耸而厚重,历经多年加固,在阴霾天光下呈现出一种冷硬的铁灰色,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冷漠地俯视着城外密密麻麻的围攻营寨。自战端开启以来,章夫所率领的汉中军主力,便如同撞上一面无形壁垒,在这座坚城之下,与凭借地利、同仇敌忾的巴国守军及前来支援的僰人、西南夷联军,展开了旷日持久、消耗巨大的围攻战。
初春持续的阴雨,对于攻城一方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军营寨内,地面早已被踩踏得泥泞不堪,一脚下去,冰冷的泥浆能没到脚踝。湿冷彻骨的空气无孔不入,渗透进单薄的帐篷,浸湿了士兵们的被褥和衣衫。营地里咳嗽声此起彼伏,许多军士患上了严重的湿痹和寒症,关节肿痛,行动不便,士气如同这鬼天气一般,低迷而压抑。那些耗费巨木打造的攻城器械——高大的楼车、沉重的冲车,在湿滑松软的地面上寸步难行,往往需要数倍的人力才能勉强推动,而且木材吸饱了水分,变得笨重而易损,关键部位的榫卯甚至因潮湿膨胀而松动,可靠性大减。反观城内守军,他们至少拥有干燥的藏身之所和坚固的城垛掩护,可以轮流值守,以逸待劳,利用熟悉的地形和预先储备的守城物资,一次次瓦解着攻城方的攻势。
章夫的中军大帐内,气氛比帐外更加凝重。尽管帐中央的炭火盆烧得很旺,跳跃的火光试图驱散寒意,却似乎难以温暖将领们心中因战事不利而凝结的冰霜。章夫将军,一位鬓角已染上显着霜华、脸上刻满岁月与风霜痕迹的老将,此刻正双手撑在沙盘边缘,身体微微前倾,死死盯着沙盘上那座精心制作的泸州城模型。他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眼神锐利如鹰,却又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将军,”一名身着染尘铠甲的参军上前一步,声音干涩地禀报,“昨日,我军第一镇和第二镇又各发动三次试探性攻击,试图寻找城墙薄弱环节。但……均被敌军以密集箭矢和滚木擂石击退。据观察,守军箭矢、擂石、热油等物储备似乎依然充足,抵抗意志未见衰减。而且,”参军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他们利用沱江和长江水道,尤其擅长夜间行动,常有轻便小船借助夜色和水雾掩护,穿梭往来,运送物资入城。我军水师虽全力拦截,击沉俘获数艘,但……江面宽阔,水道复杂,实在难以完全断绝其补给线。”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位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副将便按捺不住,一拳捶在旁边木柱上,发出闷响,抱怨道:“真他娘的憋屈!这鬼天气!老子的攻城塔好不容易推到一半,轱辘全陷在烂泥里,动弹不得!弟兄们扛着云梯,那木头滑不留手,爬都爬不稳!您看看外面的弟兄,一个个浑身湿透,冷得直打哆嗦,连刀都快握不住了,如何拼命用力?!”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满腔的愤懑和不甘。
章夫缓缓直起身,没有立刻斥责副将的失态,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身为主帅的巨大压力和无力感。他走到帐壁悬挂的那张巨大的、标注着敌我态势的巴蜀地图前,伸出手指,重重地点在泸州城南侧、长江南岸的那一片区域。
“围城至今,已逾数月。”章夫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位将领耳中,“城内情况,想必也极为艰难,存粮日减,伤亡日增。然,巴人素来坚韧,民风彪悍,且这泸州乃其西部屏障,存亡所系之地,抵抗自然空前激烈。这些,都在预料之中。”他话锋一转,手指猛地敲了敲地图上的南岸,“眼下最关键者,非在城墙之高厚,非在我军之疲敝,而在于此!在于其水运未绝!只要他们还能从南岸,通过这长江水道,获得哪怕一丝一毫的补给,输入城内,他们就能继续撑下去,就能耗下去!这才是泸州这颗钉子至今未能拔除的真正症结!”
他的目光扫过帐中诸将,沉声道:“我军主力被牢牢牵制在城下,分身乏术,无力南渡肃清其对岸。而敌军在南岸,必然设有后勤辎重基地、屯粮之所,甚至可能有援军通道。他们正是依靠这条水上生命线,才能与我们僵持至今!”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帐外隐约传来的雨声。
帅帐之内,牛油巨烛摇曳的光芒在邓伯玉深紫色的常服上投下晃动的阴影。这位执掌数十万大军命途的征巴统帅并未披甲,只随意系着一条镶玉腰带,愈发衬得他肩宽体胖。烛光在他浮肿的眼睑下描出两道深痕,那双被肥肉挤压得略显细长的眼睛里,却不时掠过肥猫般阴戾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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