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的新郑宫,彤云压城。铅灰色的雪幕里,青铜鸱吻吞着飞檐,檐角铁马在狂风中撞出冷冽的声响。殿内鎏金炭盆燃着桂薪,烟气裹着松脂香漫过空旷的殿宇,却驱不散牛马任眼底的寒霜。他指尖摩挲着案头那支鸣镝箭,箭杆上 “卫鞅” 二字的刻痕里还凝着暗红血痂 —— 三日前暴骁快马从宜阳送来此箭时,箭头尚带着铁坊锻炉的余温。
“宜阳铁坊已控在卫鞅手中。” 暴骁单膝跪地,玄色披风上的雪粒簌簌落在青砖上,“他让末将带回话:‘韩侯何时执刀剜腐,鞅便何时铸刃开炉。’” 他顿了顿,解下腰间皮囊捧上,“这是铁坊现存的精铁样本,卫鞅说,三月可成劲弩,半年能铸坚甲。”
韩侯拈起样本中的铁条,在烛火下细看那细密的锻纹。段干正躬身展开羊皮舆图,图上浊泽战场的标记被朱砂圈成血点,旁边用小篆刻着 “韩军殁者七千三百一十四”。当青铜镇圭压在鸣皋山地界时,段干的指甲突然掐进舆图边缘 —— 那里用墨线勾着魏国的轵关要塞,正是韩国西入中原的咽喉。
“君上,” 段干的声音混着炭火爆裂声,“臣以为,当以‘三势’破局。” 他拔出腰间铜锥,在舆图上黄池飞地戳出孔洞:“其一,献黄池、雍丘舆图。此二地魏宋皆欲图之,若将标有‘宋廷密购铁矿’的图本予魏,必引两国相斗。”
韩侯指尖敲了敲舆图上的少梁城:“其二呢?”
“其二,” 段干从袖中抖出两卷帛书,“少梁败魏的战报,与相府旧臣通敌的诛杀令拓本。” 他展开捷报时,卫鞅批注的 “斩魏甲首者,赏铁百斤” 几字在烛下泛红,“需让魏王知,韩国虽弱,却有死战之心;相府虽倒,却清了通敌之蠹。”
风雪突然扑开殿门,牛马任起身去掩门时,望见宫墙外的枯槐上落满寒鸦。他猛地扯下头上玉簪 —— 那是韩玘临终前握在手中的遗物,簪头雕着的玄鸟纹已被摩挲得发亮。“其三,” 他将玉簪拍在舆图的浊泽标记上,“浊泽败卒的血书。段卿,你需替寡人问魏王一句:当年他与韩侯会盟时,曾言‘同袍之谊,尸骨相收’,如今三万余名韩赵战俘及赵将乐祚是否安好?”
段干接过玉簪时,触到簪身残留的体温。他忽然想起七年前浊泽兵败那日,自己在尸堆里扒出的韩军百夫长,那人胸口还插着魏矛,手里却攥着半块刻着 “韩” 字的兵符。“君上,” 段干将玉簪插入发髻,“臣请再加一策:若魏王肯归战俘,韩国愿以鸣皋山铁矿半数产量为谢;若不肯……” 他顿了顿,从靴筒抽出匕首划开掌心,血珠滴在舆图的轵关道上,“臣便将乐祚的去向,修书送与赵侯。”
韩侯转身对暴骁发布战斗动员命令,要求韩军向渑池集结,随时准备接管崤函古道防御。
大梁王宫,龙涎香的馥郁也压不住那股无形的焦躁。魏惠王魏罃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鎏金王座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发出单调的“笃笃”声。他的目光不时瞟向殿外铅灰色的天空,仿佛能穿透千里风雪,看到河西少梁那片仍在冒烟的焦土。阶下,大将军庞涓按剑而立,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紧抿的嘴唇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郁,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韩使段干,觐见——!”
通禀声打破了压抑。段干一袭素袍,从容步入大殿,风雪似乎未曾在他身上留下半分狼狈。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到丹墀之下,朝着魏罃躬身行礼,姿态恭敬却不卑屈。
“外臣段干,奉韩侯之命,特来献礼,并呈国书。”段干的声音平稳清朗,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哦?韩侯有何心意啊?”魏罃懒洋洋地开口,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段干身后侍从捧着的金盘。
段干不答,亲手揭开覆盖金盘的锦缎。三件“毒礼”暴露在殿内明亮的灯火下:精致的黄池舆图、带着焦痕的少梁战报、猩红刺目的诛杀令拓本。一股混合着硝烟、血腥和阴谋的诡异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魏罃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庞涓按剑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此乃韩侯献于大王的黄池、雍丘舆图。”段干手指舆图,声音清晰,“二城毗邻大梁,物阜民丰。韩侯言道,与其悬于外,日夜恐宋国觊觎,不如献于大王,以固魏国东疆,彰大王中原霸主之威!”
魏罃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贪婪的目光在舆图上流连。黄池、雍丘,确实是他迁都大梁后梦寐以求的腹地屏障!
“韩侯倒是大方。”庞涓冷哼一声,打破了短暂的沉寂,“只怕是守不住这两块飞地,想借大王之手挡宋国兵锋吧?”他的目光如刀子般刮向段干。
段干微微一笑,笑容里没有温度:“庞将军明鉴。宋国若得黄池、雍丘,其疆域便如楔子般插入魏国大梁侧翼。届时,宋君只需屯兵数千于城头,大梁便寝食难安。韩献此地于魏,实乃为大王永绝此患!宋国若敢觊觎,便是与魏国为敌!”他巧妙地偷换了概念,将韩国的被迫放弃,描绘成主动为魏国消除隐患、引祸水于宋国的“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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