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映厅的灯光暗下来时,马克正啃着爆米花。屏幕上刚闪过“战舰波将金号”几个字,他就被震了一下——黑海的浪拍打着船舷,灰黑色的海水里像藏着刀子,连空气都透着股冷硬。
“这老片子,比我爷爷岁数都大。”他凑到苏拉耳边说,“画质糙得像砂纸,能好看吗?”
苏拉没应声。她盯着屏幕里的士兵,他们站在甲板上,枪托在地上磕出沉闷的响,脸被阳光照得一半明一半暗,看着就心里发紧。
突然,画面跳了。
先是士兵举枪的脸,眼睛瞪得像铜铃;紧接着,是人群里惊恐的尖叫,嘴张得能塞进个拳头;再切回来,枪管上的寒光闪了一下;又切到一个女人抱着婴儿,孩子的脸皱成一团……没等马克反应过来,枪声“砰”地炸响,婴儿车突然从台阶上滚下去。
“嚯!”他手里的爆米花撒了半袋。那车轱辘转得飞快,一下,两下,每转一圈,就切一个士兵开枪的脸,再切一个滚下的车轮,再切台阶上流淌的血……明明是黑白片,他却觉得那血红得刺眼,心像被一只手攥着,越收越紧。
灯亮时,迪卡拉底教授正弯腰捡他掉的爆米花。“爱森斯坦这手‘蒙太奇’,八十多年了还这么吓人。”
“蒙太奇?”苏拉揉着胸口,“就是刚才那一阵乱切?”
“可不是乱切。”教授把爆米花倒进她手里,“你数数,婴儿车滚下来那一段,他切了多少个镜头?”
马克回想了一下:“士兵、车轮、台阶、血、尖叫的人……得有十几个吧?”
“十五个。”迪卡拉底说得肯定,“每个镜头不超过两秒,可拼在一起,比让你看完整的车滚三分钟还让人揪心。这就是蒙太奇的本事——把不相干的画面凑在一块儿,能生出新的意思。”
他从包里掏出本笔记本,翻到一页画着草图:“你看,单独拍‘枪’,就是杆枪;单独拍‘哭脸’,就是张脸。可先拍枪,再拍哭脸,你就会想‘枪打了人’。爱森斯坦管这叫‘碰撞’——两个镜头撞在一起,冒出的火花就是新意思。”
苏拉突然想起自己拍vlog时,先拍妈妈在厨房做饭,再切一段小时候吃她做的饺子的照片,不用说话,看的人就知道是“想家”。当时只觉得这么剪顺手,现在才明白,原来这就是蒙太奇。
“可为什么非要‘撞’呢?”她还是不解,“一镜到底拍下来,不是更清楚吗?”
“清楚是清楚,可没劲儿。”教授指着屏幕,“你看生活里的事,哪是一镜到底的?比如你摔了一跤,脑子里先闪过的是地面扑过来,再是手撑地的疼,最后才是旁边人咋咋呼呼的脸。蒙太奇就是照着人脑的想法来剪——它不管时间空间顺不顺,只管能不能抓住你心里那点东西。”
这时,后排有人举着手机回放刚才的片段,嘴里念叨:“你看这婴儿车,明明台阶那么陡,滚得却慢,故意的吧?”
“就是故意的。”迪卡拉底接话,“他故意让车轮转得忽快忽慢,让士兵的脸闪得越来越密,就是要把你的心跳打乱。电影不是照搬生活,是把生活拆开,再按你的情绪重新拼起来。”
马克想起自己看恐怖片时,明明知道鬼是假的,可镜头一忽儿切天花板,一忽儿切门缝,再突然蹦出个鬼脸,还是吓得直哆嗦。“这么说,蒙太奇是耍了点‘花招’?”
“是花招,也是实话。”教授笑了,“你失恋的时候,走在街上,会不会觉得树是歪的,车是吵的,连路灯都在瞪你?这就是你心里的‘蒙太奇’——世界没歪,是你的情绪把它拼歪了。好的蒙太奇,就是把你心里的歪,拍给你看。”
放映厅的门被推开,几个初中生勾肩搭背地进来,手里拿着《蜘蛛侠》的海报。“这老片子哪有超英好看?”一个男孩撇嘴,“人家那特效,咻一下就飞上天了。”
“超英也用蒙太奇啊。”迪卡拉底指着海报,“你看蜘蛛侠救人,是不是先拍坏人要开枪,再切他飞过去的背影,最后是被救的人睁大眼睛?跟爱森斯坦那套,骨子里一样。”
他顿了顿,又说:“只不过老片子的蒙太奇像劈柴,一下是一下,硬邦邦的;现在的像织毛衣,针脚细,不显眼,但照样是一针一线拼起来的。不管怎么变,都是想让你相信——电影里的时空,比真实的更像‘我们心里的世界’。”
苏拉想起奶奶总说“看不懂现在的电影”,一会儿古代一会儿现代,人走着走着就跳进画里了。原来不是奶奶老了,是电影在用新的蒙太奇,说新的心事。
“那以后会不会有电影,镜头乱切到让人看不懂?”她问。
“有可能。”教授望着黑屏,“但只要它切中了某个人心里的节奏,就不算白切。蒙太奇最妙的地方,就是没标准答案。你看婴儿车滚下来,想到的是‘残忍’;他看,可能想到的是‘反抗’;我看,说不定想起自己小时候摔的那一跤。”
散场时,马克走在台阶上,总觉得脚下的台阶在晃。他想起刚才的婴儿车,突然明白,好的蒙太奇就像在心里装了个齿轮,你走你的路,那齿轮却在悄悄转,把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全搅在一块儿,酿出点什么新东西来。
至于酿出的是什么?可能是一阵心跳,可能是一声叹息,也可能,是多年后某个午后,突然想起的一段没头没尾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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