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冲脸上的最后一丝侥幸和残余的烦躁如同被大水冲刷过的劣质粉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张肥胖松弛的面孔彻底失去了血色,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他艰难地吞咽着唾沫,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响,像被无形的锁链勒紧。
之前的轻蔑和抗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震惊和无措,
以及面对超出掌控的凶狠真相时的本能恐惧。
他甚至不敢再看解剖台上那具无声控诉的尸体,目光慌乱地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游移。
“谋杀…”
杜冲像是第一次真正理解这两个字的重量,
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嘶哑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他妈的…专业杀手?故意淹死都嫌麻烦…还要…还要扎穿喉咙?”
他肥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裤子边搓着,仿佛想搓掉手上无形的污血,
“他娘的…那赵阿四…不就一扛包的小工头?犯得着?”
这彻底颠覆了他的经验认知——码头区死个把人,通常是帮派火并后的暴尸街头、
烂赌鬼欠债被沉江、或就是像他之前所料想的酒后失足。
这样精密的、带着冷酷技术的谋杀,超出了他那个浑浊世界的想象边界。
冰冷的解剖台上,被彻底剖开的躯壳无言地宣告着暴行的终结。
那致命的微小创口,被撕裂的气管断壁,泛着死气的脏腑,在强光下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真实。
林一站在手术灯的冷光之中,缓缓摘下染着血污和水渍的手套。
他没有再看脸色煞白、精神仿佛被抽离了一部分的杜冲。
他伸出左手——那曾经在河边泥泞中捻起过两片不起眼碎瓷片的左手——
稳稳地捏起桌面上那两个小小的玻璃载物皿。
一个里面是棉签沾染下的些许黑色油脂颗粒物,在微弱的灯光下泛着不祥的暗沉油光;
另一个装着赵阿四鞋底刮下的,那极其稀疏、如同干涸血星般的铁锈红碎屑。
他的右手,则捻起了韩笑带来的证物照片——
那张清晰呈现着河边现场,包裹尸体的破麻袋被扯开后,
那个如同鬼符般盘踞在麻袋口、被浑浊河水泡得更加狰狞扭曲的“特殊绳结”!
一边是冰冷机械记录下犯罪手法的视觉证据(绳结照片),
一边是死者尸体上榨取出的潜在环境线索(微量油脂和铁屑)。
林一的目光在照片上的绳结、玻璃器皿中的微物、
以及解剖台上那具彻底失去生命的躯壳之间缓缓移动。
冰冷的光线落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勾勒出深刻的阴影,更显孤峭森然。
他的眼睛深处,如同冻结的湖面之下有黑色的暗流在无声涌动,
那些暗流汇聚成一种洞悉了表象之下狰狞事实的彻骨寒意。
赵阿四空洞微睁的眼,似乎正对着这片虚空发出无声的哀嚎。
冰冷的空气凝固在验尸所深处,只剩下手术灯镇流器低微的嗡鸣和室外凄风冷雨的呼啸。
那绳结的纹路,像是一道通向更深黑暗的密令。
蓄意谋杀。沉尸灭迹。
浊浪之下,一个精心构筑的杀戮链条开始浮出水面。
冰冷的解剖台,成了打开地狱之门的祭坛。
冰冷的验尸所弥漫不散的消毒水与死亡气息,
在踏出铁栅门的那一刻,就被黄浦江畔苏州河的腥膻湿风席卷一空。
雨势已歇,天空依旧是蒙着一层灰絮的铅板,压得人喘不过气。
浊黄的水流挟裹着烂菜叶、破油纸和不明污物,
在两岸林立如钢铁牙齿般的货轮、驳船缝隙间艰难地流淌,发出沉闷的汩汩声。
码头上的喧嚣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刺破沉闷:
汽笛嘶鸣穿透薄雾,起重机绞盘齿轮摩擦的尖啸,
苦力号子雄浑中透着力竭的疲惫,货物撞击木板的闷响,
还有混杂在其中的各色俚语、叫骂、讨价还价,
这一切混合成一股庞大、混乱、永不疲倦的声浪,
重重地拍打在岸堤的石条上,也拍打在韩笑的耳膜上。
他大步流星地穿过这片由汗水、锈迹、尘土和湿透的帆布构成的迷宫。
卡其色的风衣下摆在拥挤的人潮中掠过湿漉漉的地面,沾上不知名的油污。
鼻子里灌满了廉价烟草、廉价汗水、劣质煤油和生腥鱼获混合的浓烈气味。
与验尸所冰冷精密的白色地狱截然不同,这里是另一个层面的战场,
原始,蛮横,生机勃勃却又暗藏凶险,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底层挣扎的气息,
也覆盖着无数不为档案所记录的阴暗线索。
那张从赵阿四死亡现场剥离出来的“特殊绳结”照片,
此刻就冰冷地贴在韩笑外套内侧靠近胸口的位置,像一块烙铁。
林一留在法证实验室继续处理微量物证的分析,
杜冲则被惊吓得跑去向上峰“汇报”这远超预期的凶案。
寻找绳结来源的重担,完全落在了韩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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