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问：“你便这般自信？”
阿皎信心满满地点头。
霍去病爽快笑道：“一言为定。”
二人屏息凝神，各自沿着柏梁台两侧的檐角飞身而上，似掠过眼底的鸟，和吹过面前的雪。
足尖落在檐角时有轻微的响。
阿皎觉得她永远都会记得这个夜晚。
夜探宫城，怀揣着巨大的紧张和惊喜，她和霍去病二人沿着柏梁台飞身而上，身下是柏梁台檐角摇晃的风灯和寂静无人的宫道，和徐来的清风，而眼前是广袤的星空，和柏梁台台顶的铜凤。
层层叠高，她轻盈地掠过，足尖在檐角一点，跃上屋檐，伸手触到了那只展翅欲飞的铜凤。
霍去病跃上来的时候，看见阿皎盘着腿坐在那铜凤的背上，双手抱胸，笑得眉眼弯弯。
她那双桃花般的眼睛里满是璀璨笑意，神情透着小小的得意，明眸皓齿，笑颜如花。
他许久不曾见过阿皎这般肆意而鲜活的神情了。
翘着小下巴，笑得像只狡黠又骄傲的小狐狸。
阿皎伸出食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可得答应我一件事。”
霍去病翻身坐在她身侧，爽快答应道：“好。”
阿皎问：“你也不问我要你做什么？”
霍去病自腰间解下酒囊，打开之后饮了一口，“问什么，你说什么我都能办到。”
霍去病总是这般果决，阿皎不知为何，心中竟是被轻轻撞了一下。
她问：“你有心事，是因为赵破奴么？”
只是赵破奴一事已经是尘埃落定，他为何还是郁郁不乐？
难道……温姬还未打算收手？
她心中一紧，试探着问道：“是因为赵破奴又出了什么事情么？”
霍去病摇了摇头，“并无什么事，出征在即，无人会再动他。”
阿皎的眼珠转了转，“那你为何面有郁色？”
霍去病苦笑了一声，“我以为我同他算得上同袍知己，却不想若是一个不慎，便会离心。”
原来赵破奴无事，阿皎一颗心便放了下来，随口接道：“你们不是常常离心离德的么？在金城见到我的时候，赵破奴不就常常和你吹胡子瞪眼的么？”
“那不同。”
“无什么不同的，即便是再亲近的人，也生出龃龉。”阿皎道，想起李其姝，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赵破奴是好人，你不要和他生气。”
她知道此事是谁动的手脚，但是却不能告诉赵破奴。如今他失了爵位，等出征归来还会失去心上人，想想都觉得他可怜至极。
霍去病皱眉，虽然知道阿皎在安慰开解他，但是这句话听着怎么都不舒服，有些不悦地道：“你同赵破奴不过寥寥几面，怎知他为人如何？”
他同赵破奴不过是一时之气，或许明日再校场上拳脚比试一番气就顺了。
阿皎理所当然地道：“在金城的时候，他对我很和气，哪里像你，抓着我不是疑我是细作，便是要杀我关我。”提起往事，阿皎颇有些不平，见霍去病偏过头去饮酒，便道，“你把酒囊给我放下。”
霍去病理亏，干脆地盖上酒囊的盖子扔进她怀里。
若是有朝一日知道会为她神魂颠倒，那时候的他……想到此处，他摇了摇头，当时便是有人能够未卜先知言之凿凿地告知他，他有朝一日会为这个小骗子神魂颠倒，怕是他也不会信。
罢了，这样就很好。
他望着阿皎的侧颜这样想。
阿皎打开酒囊闻了一下，酒香醇厚，还带着些许清甜气息，是上好的西域葡萄紫酒。她饮了一口，叹道：“果然是好酒。”
霍去病好笑地看着她，“我还以为你为我着想，原来你只是贪我一口好酒。”
“你须得遵医嘱，少饮酒，我说的又没有错。”阿皎饮了又饮，“何止贪你一口好酒，这葡萄紫酒是按西域的法子酿的，一口下去芳辛酷烈，但是又隐隐回甘。我阿爹会酿葡萄紫酒，他酿出来的紫酒清澈如紫玉，将酒液倾入玉杯之中，便会透出娇艳红色，他便为之取名紫玉娇。”
霍去病道：“这酒是中郎将张骞所酿，赠予我的，便是你院中的那些葡萄藤蔓，也是我从他那边讨来的种子发出来的。”
阿皎记得张骞，“我知道他，是出使西域的博望侯。你同他很是相熟么？”
元狩二年时，张骞领军出征，因失期获罪，以金赎死罪成为庶人。虽然他数年间没有官职在身，但是陛下却常常召他入宫谈话，今岁又起复为中郎将。
“中郎将曾经滞留匈奴多年，对匈奴了解甚深，我便常常去他府上拜访。”霍去病道，“何况他也曾奉命出使身毒，虽被阻于西南夷，未能前行，但是西南夷诸部诸国他都了解甚深，或许能帮你找到你的家人。”
阿皎看向霍去病，他屈腿仰躺在屋檐上，双手枕在脑后，鞋尖一晃一晃。
不知是紫酒还是什么，胸口暖意涌流。
阿皎轻声道：“多谢你，霍去病。”
霍去病道：“等我此次出征归来，我便带你去西南夷。”
阿皎却有些不确定，从领口掏出那块用红丝绳挂在颈间的玉饰件，“只是我瞧这块我自小随身的玉饰件，似乎是汉家的雕工手艺，你说我的家人会否不是西南夷人？”
霍去病自然也曾有过此种疑虑，他在张骞府中见过西南夷一些部落的饰物，其雕刻纹样皆与大汉相去甚远，此玉饰件看着更像是大汉之物。他也拿着这块玉饰件去询问过少府中人，少府中的匠人研究了许久，说这似是宫中之物，只是宫中的宝货珍玩等一律由少府所掌，他查遍所有少府记档都不曾见此物。
一件不曾记档，却又出自宫中的玉饰。
断裂的皇室玉饰，解毒的夷部蛊虫，阿皎的身世实在是扑朔迷离。
“或许如此。”霍去病按下此番疑虑，又问道，“阿皎，你想寻到你的家人么？”
阿皎将玉饰件放回去，又灌了一口酒，看着漫天的星子，还有那一轮似乎伸手可及的明月，“也想，也不想。他们弃了我，必然是有苦衷的，或许是因为家中贫瘠无力抚养，或许是因为家中生变不得已而弃之。”
不论哪一种，彼此相见，也只是徒增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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