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都是陛下赐下恩宠，席间一些臣子听刘彻此言，不由得露出了艳羡之色，暗叹一声，冠军侯当真是圣宠不衰。
霍去病道：“食君俸禄，忠君之事，此是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刘彻把玩手中酒卮，“既然你无所求，那朕便替你做主了。男子二十曰弱冠，当成家而立业，你位居列侯，功业已成，是该成家了。现下的冠军侯府过于狭小，不如赐你一所新邸，再为你觅一位贤淑女君。”
霍去病霍然抬头。
刘彻字字句句，似是漫不经心，却似是钟磬，一声声地击打在他的心头。
耳边纷纷扰扰，丝竹乐舞，觥筹交错，他的思绪却是瞬息之间，万里之外。
他想到那个梦。
梦里的阿皎笑得像只狡黠的小狐狸，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含了漫天的星子，唇边有一个小小的梨涡。
“霍去病，你的答复是什么？”
“我倾慕于你，不想放你走。”
“那我嫁给你好不好？”
“好。”
满殿春风，金玉珠光。
而他像是立在长安冬夜的风雪之中，浑身冰凉。
刘彻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然从霍去病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里，看出来无边的苍凉。他疑心看错，再去看时，霍去病已经自席间起身，走到陛阶之前，拜了下去。
刘彻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挥手令舞者退下。
丝竹舞乐戛然而止，群臣的宴饮低语也错愕地停滞，面面相觑，最后都将目光投向了跪拜行礼的冠军侯的背影，还有陛阶之上，不辨喜怒的帝王身上。
一时间，殿中寂静。仿佛能听见柏梁台外簌簌雪落的声音。
卫青凝眉，霍去病这并不是谢恩的样子，心下不由得一沉。
霍去病开口，声若金石，“陛下圣恩隆重，去病万分感念。然，臣心有愿，匈奴未灭，无以家为！”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柏梁台外的雪簌簌落下。
刘彻目光微凝，望着跪在陛阶之下的霍去病，面上不辨喜怒。
满殿寂静之中，突然有人出声道：“冠军侯勇冠三军，有此志向，何愁不能踏平匈奴，扬我大汉国威！”
声音朗朗，毫不畏惧。众人闻声望去，竟是个年纪与霍去病相仿，仍未加冠的少年。
有人认了出来，低声道：“这不是那位谒者给事中？”
这位给事中，名为终军，年不过弱冠，已经是博士弟子。
两年前他跟随陛下到雍去祭祀五峙，途中随侍者捕获了一角五蹄的怪兽，又见到一棵树枝旁出，又回合覆于树上的怪树。天生异物，必有征兆，陛下问群臣出现这两种异物，是何征兆。
终军答道：盖六鶂退飞，逆也;白鱼登舟，顺也。夫明暗之征，上乱飞鸟，下动渊鱼，各以类推。今野兽并角，明同本也;众支内附，示无外也。若此之应，殆将有解编发、削左衽、袭冠带、要衣裳而蒙化者焉。斯拱而俟之耳！
陛下甚悦，改元元狩。
终军风雅清华，笑意微微，捧着酒卮出席跪拜，对刘彻道：“臣为陛下贺。”
刘彻的目光划过面前的两个少年，一个风雅清华，一个俊朗轩昂，都是年少无畏的模样。
少年，还有着未曾磨灭的棱角和心性，无畏而张扬，不惧而敢言。
他素来偏爱后生才俊，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方才因为霍去病抗拒旨意而生出的些许不快，倏然淡去。
“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他品鉴这句话，不论说者是有心还是无意，这句话念在嘴里，都能激起一腔热血沸腾，“好一个匈奴未灭，无以家为！”
“终军（1）也曾言，大丈夫西游，终不复传还。朕有此良材，何愁不能海清河晏，扬我国威？”刘彻突然一笑，举起酒卮，“此言深得朕心！”
卫青心中舒了一口气，随同席间群臣一起举起酒觞，“臣为陛下贺，陛下千秋无期——”
一场风波，便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宴罢，有些微醺的刘彻似是才想了起来，召来卫青道：“去病那宅邸，朕便给他留着，这次便改赐他千金。”
卫青恭声道：“谢陛下。”
刘彻意味深长地道：“有他后悔的时候。”
宴罢，群臣三三两两退出柏梁台，霍去病步下石阶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冠军侯！”
他回头一看，正是终军，漫不经心地拱了拱手，道：“给事中。”
“怎么自从你自河西归来，便一直这般没精打采？”终军赶上他，同他一起步行在雪地中，氅衣划过积雪，有清晰的簌簌之声。
“有么？”霍去病勾了勾唇角，“陛下改赐我千金，改日一同去吃酒。”
终军道：“说来还是得我请你吃酒，若非你此次受降归来，我这脑袋总觉得顶的不稳当。”
霍去病挑眉道：“你这一番吹捧，竟然还真叫你说中了。那便这么定了，这顿酒你请。”
终军道：“我请便我请，叫上赵破奴与李敢一道。”
霍去病不可置否，“行。”
终军紧了紧裘衣领口，“冠军侯，你的确没精打采，心不在焉，方才在殿内居然还拒了陛下的赐婚……”他略略一思索，陛下虽说赐下宅邸，为他成家，但并未说是谁，霍去病推脱一下便可搪塞过去。但他偏偏语出惊人，直言匈奴未灭，无以家为，这竟是个不娶的誓言！
他促狭道：“冠军侯，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他必定是心有所属，却求之不得。
霍去病堕入情网，那简直是和那一蹄五角的白麟一样罕见。
他以为霍去病眼中会有局促或是喜悦的光芒闪动，可是望过去，却只见到满目苍凉雪色。
他喃喃道：“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
霍去病望出去，天地之间一片簌簌落雪，寂静如万古长夜。
从此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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