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蓝的天上流云浮动，六月中，正是天气炎热的时候，即便是坐在临水的廊下，那熏热的风也会掠过水面，带着湿热的莲花气息划过微松的鬓发，缠绵地纠缠着身后的纱幔轻舞。
竹丝帘子半卷着，挡住的日光被切做整齐细密的金丝落在凉簟上，雕做振翅燕子的白玉镇席滚落一边，恰好抵着一架瑶筝，女子一手拎着散乱的乐谱竹简，一边伸手在瑶筝上轻轻弹拨。那音色圆润清亮，却断断续续。
“这个音，应当怎么落？”
她试了好几次，还是不对，有些沮丧地将竹简扔在一边，“我实在是不行了，学不会学不会……”
边上为她打扇的侍女笑道：“娘子练了这么久，不如休息一会儿？”
“也好。”她将瑶筝推开，兰泽又递了食案过来，里面是新鲜的莲子，带着水泽清香。
“娘子吃莲子么？我为娘子剥几个？”
“好啊。”她捏起一枚，咬在齿间，莲子的清甜和莲心的微苦混合着汁液落入舌尖，她看着廊下一片荷塘，笑着道：“我生这么大，还未见过这样开得好的荷塘。”
“娘子生在边塞，听闻那里气候干旱，大约是不曾见过这样的繁茂荷塘，婢子是南边人，南边温润，荷花开得比中山国更好呢。”兰泽笑着为她打扇。
日光落下来，映出她脸上一层薄薄的绒毛。她生得明媚洁白，眼眸如琉璃明珠般清澈生辉，那眉那鼻，包括玲珑的唇和小巧的下颌，形容不出来生得多么精致，但是放在她面上，便是那般合称，透出一股不经雕饰，天质自然的美来。然而她漫不经心垂下的睫羽之间，却又别有一种袅娜的艳光，好似是朝阳初升，照耀着清水芙蓉一般的明艳。
她靠在廊下，百无聊赖地铺着纨扇，透过一层夏日的纱衫，可以看见她凝脂白玉一般的肩头，那里有一瓣落梅似的胎记，便是兰泽看了也有几分心痒。
“你看！那里有蜻蜓！”
刚刚还叫兰泽心痒的女子，突然一笑，提着裙裾便一跃而去。
“娘子！”兰泽惊慌地叫出了声来。
女子雪白的足尖踏着清圆荷叶，脚腕上银铃闪动，晃出清脆轻灵的响声，一个旋身便去扑那停在含苞小荷之上的蜻蜓。荷叶轻轻一动，那蜻蜓便被惊动，扑着薄翅飞了出去。
她又一个旋身，手一挥，用纨扇一合，随即便回头笑着对岸上道：“我抓到……”
最后一个字音还未出口，她踮着足尖立在荷叶上，看见本来寂静无人的廊庑之下，除了惊慌的兰泽，还有一个广袖翩飞的中年女子。
广袖翩飞的中年女子望着她，声音沉稳道：“抓着什么了？”
她脚下一滑，砰一声落入了荷塘。
温姬看着浑身湿透的人，蹙眉摇了摇头，对兰泽道：“还不快扶小娘子回去更衣？”
兰泽连忙应是，送浑身湿漉漉的人入了内室，手忙脚乱地为她擦拭更衣，然后又把她送了出来。
“白驹。”温姬看着换了衣衫，湿发散落的女子，“你能否有一日叫我省心？”
白驹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尖，“其实若非是主事吓我，我也不会失手，落入水中的。”
“这么一说，还是我的错了？”温姬好笑，示意她在坐席上坐下，“你的伤势才刚好，便忘了那大半年断胳膊断腿的疼了？”
白驹皱了皱眉，“没忘，疼得很。”
语调尾处有一点不自觉的娇憨，令人心软。
“那便好好将养，一个女子，身上都是伤疤，日后如何许嫁？”温姬叹气，“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明明一双妙手，却偏偏不肯为自己的伤疤尽半分心。”
白驹抚过自己小臂上一道两寸余长的狰狞疤痕，道：“我总觉得，我能想起些什么来。”
温姬看着她抚过疤痕，道：“若是想不起来，便也不要去想了，当时救起你来，你伤势那般沉重，便是记起前尘也不是什么幸事。你若是不嫌弃，便在乐馆之中一直待下去，若是有一日你想嫁人了，我也出得起你这一份嫁奁。”
白驹抬起头来，只觉得心中一暖，“多谢主事，乐馆很好，白驹很喜欢这里。”
温姬还有事情，便不同她多言了，白驹起身送她到门口，温姬又嘱咐她道：“少跑动，少惹事。”
白驹点头道：“知道了。”
温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步出了庭院。她身边的侍女云姑问道：“此次去长安，是否要带上白驹？”
“带上，为何不带上？”温姬问道。
云姑道：“白驹容貌绝美，实在是难得，只是身上有疤痕，怕是难以送入宫中了。”她又想到白驹身上的疤痕，摇头道，“若是将那疤痕祛除，或许还能送入列侯之家。”
“你便瞧不出来，白驹是故意不肯祛除腕间疤痕的么？”日头浓烈，二人沿着花荫一路缓步行来，“她知道我们这乐馆，除了为培养讴者舞姬，也为富贵门庭选送婢妾。你也不曾想想，她那一双妙手，能治时疫，便不能治疤痕？”
云姑蹙眉道：“那您也忍了？”
“乐馆之大，也不是容不下一个女子。”温姬道，“白驹生性活泼，来路不明，她的性子不惹事就是万幸了，这般娇养在乐馆里，权当给你我解闷了。”
云姑无奈笑道：“我是瞧出来了，您是同她亲近，不忍将她养做棋子吧。”
“这孩子毕竟救了我一命。”温姬叹息道，“这次选送的册子你可注意些，别叫白驹的名字写在上头了。”
在元狩二年的秋末，乐馆曾去边塞寻访一故人，没有寻到想寻的人，反而阴差阳错，在三危山之下，救起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
听闻山下有狼群出没，温姬不忍心，便命车夫将她好生安葬，不至于暴尸荒野，或是葬身狼腹，谁知道车夫一探，说竟然还有气息，温姬便做主将她带了回来。
这女子不知是为何跌下，只知道她臂骨折断，头颅重伤，腹部被树枝捅穿，血流不止，伤口深可见骨，连医师都说，幸好救得及时，也亏得这姑娘命硬，也就拼命含着那么最后一口气罢了。
现在想起来，都有些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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