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四,晨。
雪停了,天色却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紫禁城的金瓦红墙。
一乘不起眼的青帷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慎刑司侧门外。轿帘掀开,先下来的是神色恭谨的小允子,他迅速扫视四周,才躬身扶出一人。
年世兰裹着一件厚重的斗篷,风帽压下,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俏苍白的下巴。
她左手手腕处的细布被宽大的袖口巧妙遮掩,右手轻轻搭在小允子臂上,脚步看似虚浮,被两名膀大腰圆的粗使嬷嬷一左一右“搀扶”着,实则每一步都稳而沉。
早有得了消息的慎刑司管事太监在门口候着,见这阵仗,尤其是看到小允子——这位太后跟前第一得意人亲自陪着,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脸上堆起十二分的小心,却也不敢多问,只躬身引路:
“贵人这边请,仔细脚下湿滑。”
甬道深长,阴冷潮湿的气息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和霉味扑面而来,两侧石壁上昏黄的油灯跳跃着,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形如鬼魅。隐约的、压抑的呻吟和锁链拖地的声音从更深处传来,更添几分森然。
年世兰面色无波,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她目不斜视,只在经过某些特别昏暗的拐角时,指尖会无意识地微微收紧。小允子敏锐地察觉了,手臂绷得更稳,像一根无声的支柱。
终于,在最里间一间相对“干净”些的刑房里,他们看到了那个黑影——如今已很难称之为“人”了。
他被半吊在刑架上,头颅无力地垂着,头发披散,混着血污黏在脸上、颈间。身上那身夜行衣早已成了破烂的布条,勉强遮体,裸露出的皮肤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鞭痕、烙伤、钝器击打的淤紫层层叠叠,有些伤口还在渗着暗红的血水。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焦臭和一种伤口腐烂前的甜腥气。
听到脚步声,他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抬了抬头。
肿胀的眼皮勉强掀开一条缝,目光浑浊涣散,但在触及门口那抹与这地狱格格不入的、素雅却厚重的斗篷时,那涣散的目光似乎凝了凝。
管事太监示意了一下,两名行刑的太监默默退到角落,但并未离开,手按在腰间的皮鞭柄上,警惕地盯着。
小允子接过嬷嬷手里的手炉,塞进年世兰微凉的掌心,又示意嬷嬷搬来一张干净的、铺了厚垫的椅子,放在离刑架约莫一丈远的地方。
年世兰缓缓坐下,并未立刻除去风帽。
刑房里一时寂静得可怕,只有火盆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犯人沉重艰难的呼吸声。
小允子轻咳一声,房中便只剩下了三人。
良久,年世兰才轻轻抬手,将风帽向后褪下些许,露出了那张苍白却依旧难掩明艳轮廓的脸。
她没有易容,“静安师太”死于火中,她自然以“年世兰”的真容,出现在了这里。
犯人肿胀的眼缝似乎睁大了一瞬,浑浊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惊愕,随即又被更深的死寂覆盖。
“认得我吧?”
年世兰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中气不足的微哑,在这寂静的刑房里却异常清晰。没有疾言厉色,没有愤怒逼问,平静得像在问今日的天气。
犯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破旧的风箱。他没有回答,只是重新垂下了头。
年世兰并不在意,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他身上那些可怖的伤痕,像是在欣赏一幅拙劣的画卷。
“骨头很硬。”
她轻轻评价:“寻常的鞭子、烙铁、夹棍,看来对你无用。慎刑司七十二道刑罚,你尝过几道了?十道?二十道?”
她微微偏头,似乎真的在思考:“为了他,值得吗?”
犯人猛地一颤,霍然抬头,肿胀变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那双几乎被血污糊住的眼睛死死盯住年世兰,嘶声道:
“你……胡说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
年世兰语气依旧平淡,甚至端起小允子适时递上的温水,轻轻呷了一口,润了润因这污浊空气而有些发干的喉咙,才慢条斯理地道:
“你以为,你在这里受尽苦楚,咬紧牙关,便是对他忠贞不二,便是保全了他的名声和前程?”
她放下杯子,目光如冰锥,直视犯人骤然收缩的瞳孔:“可你有没有想过,在他眼里,你是什么?是一条用完了就可以丢弃的狗,还是一个……见不得光、需要被彻底抹去的……污点?”
“闭嘴!你懂什么!大人他……”
犯人激动起来,带动铁链哗啦作响,伤口崩裂,他却浑然不觉。
“大人?”
年世兰捕捉到这个称呼,眼底闪过一丝极冷的了然,但语气未变:“能让一个训练有素的死士如此效忠,甚至不惜以身相殉的,除了滔天的利益,便只能是……倾慕了。尤其是那种,不容于世的、绝望的倾慕。”
犯人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连嘴唇都哆嗦起来。他最大的秘密,内心最深处那点扭曲的、羞于启齿的、连自己都不敢细想的情感,竟被这个陌生的、苍白的女人,用如此平静、如此残忍的方式,一语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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