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西暖阁深处,一室药香被另一种更尖锐、更颓败的气息覆盖。孙妙仪纤长的手指悬在半空,指尖微微发颤,凝在那排爬满狰狞灰绿霉斑的琉璃培养皿上。几缕散落的青丝拂过她苍白的脸颊,往日沉静的杏眸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绝望。
“又…失败了。”她声音干涩,像被砂纸磨过,“所有菌种…全数染杂。陈瑜,我们倾尽心力培育的青霉,终究敌不过这无处不在的污浊。” 琉璃皿中,那曾寄托着万千生机的淡青色菌落,如今已被野蛮的灰绿霉菌吞噬殆尽,边缘泛起腐败的黄褐,如同溃烂的伤口,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角落里,一只裂开的琉璃皿渗出浑浊的暗黄液体,无声地宣告着这场持续数月、耗资巨万的无声战争,彻底溃败。
陈瑜站在她身后半步,目光沉沉扫过满目疮痍的试验台。昂贵的水晶研钵内残留着干涸的药渣,记录着每一次提纯的徒劳;特制的银质滤网上挂着黏腻的失败品;墙角堆叠着数不清的废弃琉璃器皿,在透过新装的明光玻璃窗的阳光下,折射出冰冷而嘲讽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青霉菌死亡后特有的、混杂着陈腐与微腥的气息,沉重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上前,轻轻拂开孙妙仪颊边那缕碍事的发丝,温热的指腹无意间蹭过她冰凉的耳垂。孙妙仪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随即一股深切的疲惫与委屈涌上心头,让她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微微侧身,将半边重量倚靠在陈瑜伸出的臂膀上。隔着薄薄的春衫,陈瑜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轻颤和那份深重的无力感。
“人力终有穷尽,天道渺渺难测。” 陈瑜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显微镜下,我们已窥见这微末世界的浩瀚与凶险。此路不通,非战之罪。妙仪,你已竭尽所能。”
孙妙仪闭上眼,一滴清泪无声滑落,砸在试验台冰冷的琉璃面上,碎成更小的水珠。她为这青霉耗尽了心血,翻阅了太医院所有尘封的毒经、疡科秘本,甚至冒险在自己手臂上划开小口,只为测试那微乎其微的药效。可现实如此残酷。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刘瑾那张总是带着几分阴柔算计的脸探了进来,看到室内狼藉和两人近乎相拥的姿势,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异样,随即换上恰到好处的恭谨:“陈先生,陛下有旨,宣您即刻至文华殿议事。户部周尚书、李侍郎(李梦阳),还有刚从东昌、济南快马赶回的巡按御史,都候着呢。听着…像是天大的喜讯!”
“喜讯?” 陈瑜心头一动,强行压下青霉素失败的阴霾,轻轻扶正孙妙仪,“我先去看看。或许…柳暗花明。”
文华殿内,气氛与西暖阁的颓败截然不同。弘治帝端坐御案之后,眉宇间难得地舒展着笑意,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一股轻松。太子朱厚照更是坐不住,在御阶下兴奋地踱步,手里还捏着半个啃了一半的烤红薯,金黄的薯肉散发出朴实而温暖的甜香。户部尚书周经与侍郎李梦阳侍立一旁,脸上也带着如释重负的喜色。殿中跪着一名风尘仆仆的官员,正是山东巡按御史,他脚边放着一对敞开的藤筐,一筐堆满沾着新鲜泥土、表皮红润饱满的红薯,另一筐则是滚圆壮实的黄皮土豆,沉甸甸的,散发着泥土与生机的气息。
“吾皇万岁!” 巡按御史声音洪亮,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却掩不住激动,“天佑大明!东昌府、济南府所植‘土芋’(土豆)、‘番薯’,今岁大熟!亩产…亩产远超稻麦十倍不止!田间地头,堆积如山!百姓皆言此乃天降祥瑞,解民倒悬之神物!饥馑之虞,自此可消矣!”
“好!好!好!” 弘治帝连说三个好字,抚掌大笑,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两筐“祥瑞”,“陈瑜!太子!你们听见了吗?十倍!十倍于稻麦啊!此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他看向陈瑜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许与倚重。
朱厚照更是直接跳下御阶,抓起一个足有碗口大的红薯,献宝似的塞到刚进殿的陈瑜手里:“陈兄!快看!比你当初给本宫看的那个‘种薯’大了好几圈!香!真香!” 他手上还沾着烤红薯的焦糖色,浑然不顾仪态。
陈瑜接过那沉甸甸、还带着泥土温润感的红薯,指尖传来的厚实触感,瞬间冲散了青霉失败的阴郁。他深深吸了一口空气中弥漫的、属于土地的踏实气息,目光扫过殿中诸人。李梦阳脸上虽也堆着笑,但眼底深处那抹复杂难明的神色,以及巡按御史提到“堆积如山”时他眉头那细微的一蹙,都未能逃过陈瑜的眼睛。
“陛下,殿下,此乃大喜!” 陈瑜朗声道,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力量,“土豆、红薯丰产,确为解困济世之基。然臣有一虑,请陛下圣裁。”
“哦?陈卿但讲无妨。” 弘治帝心情极佳。
“其一,此二物虽高产易活,然其种性保存、异地栽植之法,尚未广传。若任由百姓自行留种、散卖,恐良莠不齐,种性退化,更易被奸商囤积居奇,反失推广普惠之本意。” 陈瑜条理清晰,目光扫过李梦阳,“其二,新粮骤然涌入市面,粮价必遭冲击。寻常米麦农户尚未得新种之利,若因粮价暴跌而受损,恐生民怨,反为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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