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的冬天,塔城边境线的风,是带着牙的。那不是吹,是啃,是嘶咬,从戈壁滩上卷过来,混着沙砾和雪沫子,一口一口,能把人的棉袄啃透,把骨头缝儿里的那点热乎气儿都咂摸干净。我们这几个兵,由老班长领着,踩着没过脚踝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那条熟悉的巡逻路上挪。天地间就剩下两种颜色,头顶是死沉沉的灰白,脚下是望不到边的惨白。耳朵里灌满了风声,呜嗷呜嗷的,像千万头狼崽子在旷野上哭丧。
老班长走在最前头,背佝偻着,像一张被风拉满了又松不开的弓。他那张脸,黑糙得跟界碑的石头差不多,皱纹里嵌的都是这边境线上的沙和冷。话不多,偶尔回头,眼神扫过我们这几个新兵蛋子,浑浊里透着股让人心定的沉稳。他在这条线上待了快十年了,都说他熟悉这儿,就像熟悉自己手掌上的纹路。
我是里头最嫩的那个,当兵不到半年。这鬼天气,让我心里直打怵。风刮在脸上,不像刀子,倒像是粗糙的砂纸,一下一下,蹭得皮肉生疼。鼻子早冻得没知觉了,呼出的白气儿眨眼就散。最难受的是脚,隔着厚实的棉鞋大头鞋,那股子寒气也能钻进来,针扎似的,慢慢往骨头里渗。
走着走着,天色暗沉得厉害,那风里开始夹带了更多的雪沫子,打着旋儿往人脖领子里钻。远处的山峦轮廓模糊了,像是被一块脏兮兮的灰布给吞了下去。
“操,怕不是要起白毛风了。”旁边的老兵嘀咕了一句,声音被风扯得七零八落。
老班长的脚步停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天,那脸色比天色还沉。他没说话,只是把肩上挎的枪带,又紧了紧。
那风说来就来,顷刻间就成了势。刚刚还只是呜咽,这会儿变成了咆哮。雪不再是沫子,成了密密麻麻的粉,横着飞,斜着刺,织成一张白茫茫的、让人睁不开眼的大网。天地旋转,方向感瞬间就没了。前后左右,全是翻滚的白。那白色噎得人喘不过气,像是要把人也化在这无边无沿的混沌里头。
我们互相拉扯着,几乎是凭着一股子本能,顶着风往前挪。得找到那个界碑,到了那儿,才算有个暂时的依托。不知在风雪的迷宫里挣扎了多久,腿都木了,眼皮上结了冰凌。忽然,前头负责探路的老兵猛地站住了,声音都变了调:“班……班长!你看!”
顺着他颤抖的手指看去,前方不远,那本该是灰扑扑、冰冷沉默的界碑,此刻,竟在周身笼罩着一层幽幽的青光。
那光不亮,朦朦胧胧,像夏天坟地里起的鬼火,粘稠地贴在石碑表面上,流淌着。在这能把一切色彩都吞噬掉的白毛风里,这抹青显得格外扎眼,邪性。
我们都愣住了,脚步钉在雪地里。老班长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慢慢走上前,我们几个互相看了一眼,也壮着胆子跟过去。
离得近了,那青光更显诡异。它不是从外部照上去的,倒像是从界碑石头内部渗出来的。风依旧鬼哭狼嚎,可那光芒笼罩的一小块地方,仿佛自成天地,连雪花落上去,都悄无声息地融了进去。
更骇人的是,那发着青光的碑体表面,变得不再坚实,反而像结了冰的河面,隐隐约约透出些模糊的影子来。我使劲眨了眨被冰碴糊住的眼睛,凑得更近些。
那光晕里头,竟有人影在晃动!
影像起初是模糊的,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片荒凉的地界,看背景,也是这般戈壁滩涂。几个穿着清朝官服、脑后拖着辫子的人,正和几个穿着异域军服、趾高气扬的毛子对面而立。双方中间摆着一张简陋的木桌,上面摊着文书。清官的脸看不真切,但那微微佝偻的背脊,那递出文书时微不可查的颤抖,透着一股子无法言说的屈辱和无奈。而对面的毛子军官,嘴角那抹得意又轻蔑的笑,却清晰得让人心头发寒。
“《勘分西北界约记》……”老班长盯着那光影,嘴唇翕动,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是老祖宗……割地的时候……”
他话音未落,界碑周围的青光猛地一盛,像泼了油的火苗,倏地窜高了几分。紧接着,一阵极其怪异、令人牙酸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咔嚓……咔嚓……咯嘣……”
不是风声,不是雪落。是树木断裂、移动的声响。
我们惊恐地转头,望向边境线两侧那大片大片、在风雪中依旧挺立的白杨林。然后,所有人都看到了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景象。
那些碗口粗、一人合抱粗的白杨树,像是被无数只看不见的巨手握住,齐刷刷地、僵硬地,开始移动!它们深植于冻土之中的根系被强行拔起,发出沉闷的断裂声;树干歪斜,然后在一片“咔嚓咔嚓”的爆响中,向着特定的方向挪去。雪沫和冻土被翻起,露出下面黑褐色的泥土。它们移动得并不快,但带着一种无可抗拒的、机械般的精准,一棵,接着一棵,在我们眼前,硬生生地排列成一条全新的、笔直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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