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的雾来得邪性,浑黄的江水裹着泥沙,呜咽着拍打木质的船帮。老船工宋老歪蹲在船头,眯缝着眼瞅那雾里若隐若现的凌云山。天低云暗,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眼看一场憋了许久的大暴雨就要泼下来了。
“邪门的天,”他嘟囔着,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这江心跳腾得厉害,像是底下有啥东西要翻上来。”
乐山这地界,靠水吃饭的人都晓得,大佛脚下,自古就不太平。老人们常说,这尊唐代开元年间海通法师发愿凿刻的弥勒坐像,镇着三江汇流处的水患,也镇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史书里提到过“心佛”之说,玄乎得很,说是佛不在石,在心。可宋老歪不懂这些,他只晓得,这江,这佛,有时候会显些“灵异”,让人脊梁骨发寒。
雨,终于砸下来了。不是淅淅沥沥,是瓢泼,是倾盆,豆大的雨点砸在江面上,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几乎看不清对岸。风扯着嗓子嚎叫,江水像开了锅的滚水,翻腾着,浑浊不堪。宋老歪的小船像片树叶,被抛上甩下,他死死把住舵,心里念着阿弥陀佛,只求能靠岸。
就在这天地一片混沌之际,一道极其诡异的、青白色的闪电,像一条扭曲的巨蛇,撕破了昏暗的天幕,不偏不倚,正正劈在凌云山崖壁那尊巨大的佛影之上。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凝固了。
雷声还未滚来,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尊巨大的、原本是石壁的山体,在闪电掠过的刹那,仿佛变得透明起来。不,不是透明,是显影!宋老歪猛地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哈喇子顺着嘴角流下来都浑然不觉。
他看见了,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巨大的佛影内部,竟然浮现出另一个场景!那不是石头,是活生生的人,是古代的人!
无数赤着上身、筋肉虬结的工匠,悬在峭壁上,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号子声、监工的呼喝声,隔着千年的时光,混杂在风雨雷鸣里,清晰地灌入他的耳朵。空气里仿佛弥漫开石粉的味道,还有汗水的咸腥气。就在那纷乱的场景正中,一个披着袈裟的瘦削老僧,拄着禅杖,静静地站立着。他的一只眼睛空洞洞的,竟是盲的!但另一只眼睛,却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毅的光芒,正凝视着大佛的雕凿。是海通法师!宋老歪脑子里“嗡”的一声,他听老人们讲过,“自目可剜,佛财难得”,海通法师为阻贪官,自剜双目护佛财的故事。
这幻象,或者说这“鬼影”,只持续了短短几息,随着闪电的消逝而隐没。但紧接着,更令人头皮发炸的景象出现了。
翻涌的江心,浑浊的江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动,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水流诡异地平静下来,然后,光影在水波间扭曲、组合,赫然显现出四个巨大无比、由水纹和光线构成的古体字——“佛中有佛”!
这四个字,仿佛由江水本身书写,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间的气息,在昏暗的天地间发出幽幽的、难以言喻的光芒。它们就那么突兀地浮现在江心,与山壁上刚刚消逝的千年幻影遥相呼应。
“啊!”宋老歪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手一软,差点松开了舵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疯狂地擂着他的胸膛。冷汗瞬间湿透了他破旧的衣衫,和冰凉的雨水混在一起,让他如坠冰窟。恐惧,像无数细密的虫子,顺着他的脚底板爬上脊梁,钻进脑髓。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为了多捞点鱼,曾在佛脚下一处据说犯了忌讳的水域撒网,结果网上来一截朽烂的人骨,当时不以为意,随手扔回了江里。此刻,那截白森森骨头的样子,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是报应?是惊扰了水下的亡魂?还是……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佛中有佛……佛中有佛……”他失神地喃喃自语,史书里那“心佛”的记载,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尖上。这哪里是祥瑞?这分明是索命的偈语!是冲他来的!是因为他多年前那次不敬的捕捞吗?
江风变得更冷了,吹在脸上像刀子割。雨水中似乎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哭泣声,又像是无数人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听不真切,却让人心烦意乱,几欲疯狂。他总觉得那浑浊的水下,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他,那东西很大,很沉,带着千年的怨气。他甚至产生了幻觉,觉得自己的小船底下,正缓缓浮上来一个巨大的、石质的轮廓……
对死亡的恐惧,对未知的敬畏,以及内心深处那份沉重的、因多年前那次“不敬”而产生的负罪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想哭,想喊,想立刻弃船跳江,逃离这片诡异的水域。他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就在他精神即将崩溃的边缘,一道炸雷在头顶爆开,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也就在这一瞬间,他眼角的余光,再次瞥向那尊重归沉寂、在暴雨中默然端坐的巨大石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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