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〇一年秋天,我接到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文化局的邀请,前去记录裕固族即将消失的传统文化。作为一名民族文化研究者,我知道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裕固族仅存的三位精通古老仪式的长者中,两位已在过去五年内相继离世,只剩下最后一位被称为“萨尔”的巫师,阿瓦尔老人。
当地的联络人巴特尔开着破旧的吉普车到县城接我,他四十出头,脸上刻着草原风霜留下的纹路。车子驶离柏油路,在草原土路上颠簸前行,他第一句话就是:
“阿瓦尔爷爷快不行了,肺癌晚期,医生说就这几天了。”
我心头一紧,赶紧护住怀里的摄像机。巴特尔瞥了一眼设备,眼神复杂:“你们总是来得太晚。”
车窗外,祁连山北麓的草原已染上秋色,枯黄的草浪在风中起伏,像一张巨大的兽皮正在被无形的手抚摸。远处,雪山峰顶隐约可见,如同悬在空中的白色幻影。
“阿瓦尔是最后一位真正的萨尔了,”巴特尔语气沉重,“他会呼麦、会制作神鼓、记得所有祭山祭天的仪式,还通晓回鹘文。他一走,这些就全带走了。”
我默默点头,想起资料里的记载:裕固族先祖是回鹘人的一支,唐代时活跃于草原丝绸之路,后来西迁至河西走廊,信仰过萨满、佛教、喇嘛教,形成了独特的文化融合。而萨尔,正是这一复杂历史的活态传承者。
巴特尔突然压低声音:“你知道吗?寺庙里的喇嘛们已经开始紧张了。”
“为什么?”
“传说最后一位萨尔离世时,会引发异象——所有寺庙的法器会自鸣,草原丝绸之路会重现天际。”
我笑了笑,作为受过现代学术训练的研究者,我自然把这归类为民间传说。巴特尔看出我的不以为然,只是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我们抵达阿瓦尔居住的帐篷时,夕阳正将草原染成血红色。老人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瘦得只剩骨架,深陷的眼窝里却有一双异常清亮的眼睛。他的孙女其其格在一旁照料,二十出头的姑娘,眼神里有种超越年龄的沉静。
“爷爷知道你要来,”其其格低声说,“他一直在等。”
我架好设备,开始询问那些即将失传的仪式和知识。阿瓦尔声音微弱但清晰,每说几句就要停下来喘息。采访中途,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不像濒死之人。
“记住,”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地图出现时,不要害怕,那是祖先的指引。”
我不明所以,只能点头。他松开手,疲惫地闭上眼睛。
当晚,我们住在附近的招待所。深夜,我突然被一阵细微的震动声惊醒,起初以为是耳鸣,但声音越来越清晰——像是远处的鼓声和铃铛声。我看了一眼手机,凌晨三点十五分。
第二天清晨,其其格急匆匆跑来,脸色苍白:“爷爷昨晚情况恶化了,但他坚持要去圣山脚下。”
“这怎么行?他这样的身体——”
“他说必须在那边离开,这是萨尔的传统。”
我们只好用担架抬着阿瓦尔,向当地人称之爲“鄂金尼”的圣山出发。山路崎岖,队伍沉默,只有担架的吱呀声和老人粗重的呼吸声打破寂静。空气中弥漫着艾草和某种陌生的草药味,其其格说这是爷爷要求点燃的“净路香”。
到达圣山脚下的一片平地时,阿瓦尔示意停下。他让其其格从随身包裹中取出一面古老的神鼓和一把马头琴,摆在身边。
“你们走吧,”老人气息微弱,“让我独自面对腾格里。”
其其格泪流满面,但在爷爷坚定的目光下,我们还是退到了百米开外。巴特尔点燃了一支烟,手微微发抖。
“你觉得那些传说会成真吗?”我试探着问。
他没回答,只是指了指天空。我抬头看去,不知何时,几片奇特的云彩聚集在山顶,形状像一条蜿蜒的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夕阳再次西沉。其其格突然指着帐篷的方向:“看!”
远处寺庙的金顶在夕阳下反射着不正常的光晕,即使从这个距离,也能隐约听到法器的鸣响——钟、鼓、铙钹,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演奏。
“这不可能...”我喃喃自语。
更令人震惊的是,寺庙里的喇嘛们正朝我们的方向走来,他们手持法器,低声诵经,神情肃穆中带着恐惧。
为首的喇嘛走到我们面前,向阿瓦尔的方向深深鞠躬,然后说:“时候到了。最后的萨尔将要回归腾格里的怀抱,古老的法器已经自鸣,这是几百年未有的异象。”
我掏出手机想要求证,却发现没有信号。巴特尔看穿我的心思:“不用试了,从今天早上开始就打不通了。”
恐惧像冷水一样从头顶浇下。作为一名研究者,我本该理性地记录一切,但眼前的景象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认知框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迫感,仿佛暴风雨前的寂静,但天空却异常晴朗,星星开始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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