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的夏至,比往年来的更要闷热一些。河南安阳,殷墟这片古老的土地被太阳烤得像是块龟裂的兽骨,踩上去能听见干巴巴的脆响,仿佛三千年前那些卜辞下的亡魂在呻吟。麦子地边上,考古队的临时工棚里,电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吹出来的风都是滚烫的,带着泥土和腐朽植物的气息。
队长老马,一个在殷墟泡了半辈子的黑瘦汉子,眉心拧成的疙瘩就没解开过。他带着我们几个年轻队员——刚毕业满腔热血的小王,细心沉稳的女队员林芳,还有我这个算是有点经验的“老资格”——守着一个新发现的祭祀坑,已经快一个月了。这坑邪性,规模不大,但层层叠叠都是人骨和兽骨,交错压叠,像是某种残酷而有序的仪式。最引人的是坑底那一层,密密麻麻铺满了刻辞甲骨,保存得出奇完好,但那上面的文字,歪歪扭扭,与我们熟知的卜辞迥异,透着股说不出的阴森。
“老马,这天儿,怕是要有雷雨。”我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看着西边天际悄悄漫上来的墨色云头。
老马没吭声,只是蹲在探方边,用刷子极其小心地拂去一片甲骨上的浮土。他的动作虔诚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青铜汁液,压得人喘不过气。远处的狗有一声没一声地吠着,声音被热浪扭曲,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小王到底是年轻人,耐不住这死寂,低声说:“民间有传说,夏至日,阴气始生,地门会开,老东西们容易醒……”
“扯淡!”林芳打断他,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科学考古,别传播迷信。”她虽是这么说,手里记录的本子却捏得死紧。
我也觉得心头莫名发慌。这不仅仅是因为天气。最近几天,夜里总能听到一些若有若无的声响,不像风声,不像虫鸣,倒像是极遥远的、金属在轻轻碰撞,叮叮当当,细碎而规律,钻进耳朵里就不肯出来,搅得人睡不踏实。我跟老马提过,他只说是压力太大,幻听。
夏至日当天,下午三四点钟,天色陡然暗了下来。那不是寻常的乌云蔽日,而是一种昏黄中透着诡异的赭红色,仿佛天空被泼上了一层浑浊的血。风也停了,万物死寂,连那烦人的知了都闭上了嘴。祭祀坑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视线落上去,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温热的水。
“要来了。”老马突然喃喃自语,他猛地站起身,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沉稳,而是爆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亮光。他死死盯着坑底那些散乱的甲骨。
就在这时,第一滴雨砸落下来,不是雨点,倒像是冰雹,沉重而冰冷。紧接着,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坑底那些沉寂了三千多年的甲骨片,毫无征兆地,开始轻微地震动。起初像是筛糠,继而发出细密的“咔咔”声。那不是风吹,也不是雨水打击,是它们自己在动!一片片龟甲、兽骨,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开始滑行、旋转、靠近……然后,在一片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
我们全都僵住了,小王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林芳手里的笔掉在地上,滚进了泥里。我感觉自己的血液像是瞬间冻住,四肢冰冷,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那些甲骨,就在我们眼前,自动组合,拼成了一张巨大而完整的、前所未见的商王世系表!上面的文字不再是难以辨认的怪异符号,而是流转着一种幽暗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微光,笔画清晰,结构古奥,记载着连《史记·殷本纪》都未曾录下的隐秘传承。武丁、祖甲、廪辛、帝乙……名号依次亮起,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逐一点燃。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这不是考古发现,这是……神迹,或者,妖异!
也就在世系表拼合完成的刹那,地底深处,猛然传来了声音。
起初是沉闷的、被厚土压抑着的震动,仿佛巨兽的心跳。紧接着,那声音穿透了地层,清晰地钻入我们每一个人的耳膜——那是礼乐!是青铜的礼乐!
编钟被敲响了,黄钟大吕,宫商角徵羽,音色浑厚、苍凉、悠远,带着穿越三千年的金石之质。埙声呜咽,如泣如诉,像是在讲述某个王朝的兴衰,某次祭祀的庄严与血腥。铙钹铿锵,节奏森严,引导着无形的队伍,进行着某种宏大的仪式。还有鼓声,沉稳而有力,一下,一下,敲在所有人的心跳间隙里,让人胸口发闷,几欲呕吐。
这地下传来的交响,庄严、盛大,却又死寂、冰冷,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它不是人间的音乐,它是献给鬼神和祖先的,来自幽冥的演奏。
“是……是殷礼!《诗经》里说的‘鞉鼓渊渊,嘒嘒管声’!就是这个!就是这个!”老马激动得浑身发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分不清是想哭还是想笑。他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想跳进坑里,去触摸那历史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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