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建兴九年（231年）
汉水北岸的襄阳城，笼罩在一片肃杀的初冬寒意中。庞正站在船头，看着这座历经战火的雄城在晨雾中逐渐清晰。城头“汉”字大旗低垂，整座城池沉浸在失去良将的悲痛之中。江风已带上了凛冽的刀锋，预告着严冬的来临。
赵云早已率众在码头等候。见庞正登岸，他快步上前，声音因寒冷而带着白气：“大将军，霍将军已按制下葬于城北军中墓地。三军将士皆欲一见大将军。”
“带我去。”庞正声音低沉。
襄阳城北，一片专葬阵亡将士的土坡。这里没有亭台松柏，只有一排排黄土堆成的坟冢，简朴肃穆。霍峻的新坟在最前方，黄土尚新，一块粗砺的青石墓碑上，深刻着“大汉霍峻之墓”几个大字。
雪花开始飘落，细碎而密集，很快在坟头覆上薄薄一层。
庞正立于坟前，身后是赵云、廖化、赵累等将领。亲卫递上酒，庞正接过，缓缓洒在坟前。
“霍将军，正来晚了。”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守了襄阳这几年，未让曹魏寸进。如今你去了，这襄阳，我会替你守下去。”
众人皆低头默哀。风雪渐大，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祭奠完毕，庞正让众人先回城，自己却留了下来。
“大将军，天寒…”赵云欲劝。
“我陪霍将军坐坐。”庞正摆手，“你们先回城处理军务。”
赵云知他心意，不再多言，命亲卫留下炭盆、酒食与厚裘，率众离去。
夜幕降临，风雪更急。亲卫在坟旁搭起简易军帐，置炭盆取暖。庞正却坐在坟前一块青石上，披着厚裘，望着墓碑出神。
“将军啊…”他低声自语，仿佛在与老友对话，“你走得太急了。先帝在时，你守葭萌关一年，拒刘璋大军于外。先帝取益州，你功居首位。后来守襄阳，多年不失…”
他端起酒碗，自己饮了一口，又将余酒洒在坟前：“这天下，需要你这样稳如磐石的人。”
风雪呼啸，卷起坟头积雪。炭火在盆中噼啪作响，映照着庞正沉思的面容。
这些年，一个个熟悉的面孔离去：法正、张飞、黄忠…如今，霍峻也走了。庞正记得霍峻最后几次军议，总是咳嗽不止，却坚持巡城，说是“城墙哪处有裂缝，只有自己看了才放心”。
正沉思间，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信使顶着风雪奔来，到近前滚鞍下马，浑身覆雪如雪人。
“大将军！凉州急报！”信使声音嘶哑，递上信件。
庞正迅速取出信件。是姜维笔迹：
“维再拜大将军麾下：孟起将军病重，入冬后咳血不止，日见沉笃。羌中已有部落异动，陈仓魏军巡哨倍增。恐孟起将军若有不测，凉州将生动荡。维等竭力维持，然事急矣，请大将军速定方略。”
庞正握紧信件，望向西北方向。
他想起了去年见到马超时的情景。
那时马超已显病容，却坚持亲自操练西凉铁骑。校场上，这位曾经威震关西的名将，披着沉重的铁甲，在马上演示冲锋阵型。他的动作依旧凌厉，但他心里一直清楚他时日无多了。
“孟起，歇歇吧。”庞正曾劝道。
马超却摇头，目光灼灼：“大将军，超毕生所愿，便是率领西凉铁骑，踏破长安城门。如今身体虽不如前，但…不能停啊。”
他咳了几声，继续道：“西凉铁骑的战法，是超与父亲、兄弟们在陇右血战中摸索出来的。我不亲自教，那些精髓，后辈学不全。”
后来庞正才知道，马超常常在深夜咳血，却总在次日清晨准时出现在校场。军医多次劝阻，他只说：“董奉先生说过，我时日无多。既如此，更要抓紧每一刻。”
三个月前，庞正得知马超病情加重，立即派人去请董奉。神医星夜兼程赶到凉州，施针用药，硬是将马超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董奉回来后对庞正直言：“马将军早年征战，受伤太多，沉疴难起。此番虽暂缓，但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大将军…要做好准备。”
庞正当时沉默良久，问道：“还能有多少时间？”
“多则半年，少则…随时。”董奉叹息，“他心中执念太深，总想在有生之年看到长安城头插上汉旗。这份执念支撑着他，却也耗着他的心血。”
如今，这最后的时刻，恐怕真的要来了。
帛书之后，信使又呈上一封火漆密信，信封上笔迹刚劲却略显虚浮，正是马超亲笔。
庞正拆开信，就着炭火的光，一字字读下去：
“马超，再拜大将军麾下：
“超自知大限将至，提笔时手已不稳，字迹潦草，望大将军勿怪。”
“超这一生，颠沛流离，背负血海深仇，辗转多地，最终得遇先帝与大将军，方得安身立命之所。大将军不以超为鄙，授以西凉兵权，使超得以重回故土，重掌铁骑，此恩此德，超虽死难忘。”
信纸在这里有被水滴晕开的痕迹，不知是雪水，还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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