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闷得像个捂严实了的蒸笼盖子。后半晌那点子稀罕风,太阳一沉,就彻底没了影踪。空气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吸进肺里,像塞了一团湿透了的棉花,堵得慌;呼出来,还是烫的,带着人身上的燥气。汗珠子根本不用人催,自个儿就从发根里、后脖颈子上争先恐后地往外冒,滑溜溜地,顺着脊梁沟往下淌,背心早就溻透了,湿漉漉地紧贴在肉皮上,黏得难受,扯一下,又黏回去。蝉在头顶的老樟树密匝匝的叶子里嘶鸣,一声拖得老长,气若游丝;一声又短促,戛然而止。那声音也黏糊,粘在稠得搅不动似的空气里,沉沉地坠着,散不开,驱不散,听着都替它们累得慌,心也跟着往下沉。
老樟树是真的老了。粗壮的树干黑黢黢的,树皮裂开深深的口子,纵横交错,像老人手背上凸起的、盘虬的青筋,写满了年岁的风霜。好些粗壮的树根不甘心被禁锢,硬生生拱破了坚硬的水泥地,盘踞在地面上,像沉睡的龙,绊过不少晚归人的脚。月光稀稀拉拉,吝啬地从密不透风的叶子缝隙里挤下来,勉强在地上印出些个晃动、破碎的光斑,像谁失手打碎了一面旧镜子,散了一地的亮片儿,怎么也拼不回原样。
树底下这巴掌大块阴凉地,成了这几栋筒子楼里的人们,对抗漫长夏夜闷热的唯一堡垒,也是街坊四邻交换消息、消磨时光的“据点”。几张竹椅被经年累月的光屁股、汗脊背磨得油光水滑,坐上去就吱呀吱呀地呻吟,那声响在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听着比头顶的蝉鸣还让人心烦意乱。张大爷、李叔、刘婶几个老邻居,各自盘踞着自己的“专座”。手里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起的风也是热的,裹着人身上浓重的汗味儿、廉价驱蚊水那刺鼻的药味儿,偶尔还飘来一丝谁家晚饭的油烟气儿,混杂在一起,是夏夜独有的、带着烟火气的沉重。
“老王这回啊,算是真熬出头喽,”张大爷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含混,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拖沓,蒲扇摇动的幅度小得像是在敷衍,“省重点呐,搁在早些年,那就是正经八百的秀才郎,光宗耀祖哩。” 他眯着眼,望着远处模糊的黑暗,像是看到了老王那扬眉吐气的模样。
“可不嘛!”李叔接茬,他天生嗓门洪亮,在这闷罐子似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敞亮,震得人耳膜嗡嗡,“昨儿个在楼道口碰见他,好家伙!走路都带着风!那嘴角咧的,快咧到后脑勺去了!不过啊,”他话锋一转,蒲扇用力扇了几下,带起一阵热风,“老赵那儿新到的盐水冰棍,味儿是还行,就是搁不住这鬼天气,拿手里没一会儿就软塌塌地淌水,跟哭似的。”
“这蒸死人的天儿,啥冰棍能扛得住?”刘婶怀里搂着个两岁多的小孙子,小家伙热得小脸通红,烦躁地在她腿上扭来扭去,哼哼唧唧。她一边拿块洗得发白的手绢,心疼地给孩子擦拭脑门和脖子上不断沁出的细密汗珠,一边叹气,“你听老赵那冰柜,嗡嗡嗡,从早响到晚,跟个老哮喘似的,听着都费劲,费电,也费心。”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种生活重压下的疲惫。
闲话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飘着,像夏日池塘里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说的人懒洋洋,提不起精神;听的人也漫不经心,左耳进右耳出。无孔不入的暑热,把人的精气神儿都蒸干了,只剩下一点维持呼吸的力气。
阿黄,我家那条半大不小的土黄狗,就蜷在张大爷那把嘎吱作响的破竹椅脚边。它毛色不算鲜亮,黄里带点杂色,但一双眼睛乌溜溜的,透着股机灵劲儿。这会儿也热得够呛,粉红色的舌头长长地耷拉在嘴外边,随着急促的喘息一颤一颤,呼哧呼哧的声音像个破旧漏气的风箱,听着都让人跟着喘不上气。它把整个肚皮紧紧贴在微凉的水泥地上,贪婪地汲取那一点点可怜的地气凉意。可它那对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天线,始终支棱着,时不时就快速地转动一下方向,捕捉着风中传来的任何一丝异动——远处模糊不清的汽车鸣笛、楼上夫妻压低嗓门拌嘴的只言片语、隔壁小孩被热醒的夜啼,或者……更深处巷子口那边传来的、难以分辨的、令人心头莫名一紧的窸窣脚步声。这里是它的领地,是它熟悉的家园,守护这里,是刻在它骨血里的本能,无声,却无比执着。
我手里捏着根刚从老赵小卖部买的盐水冰棍,塑料包装纸只来得及剥开一半,就站在他家那个褪了色的红蓝条纹塑料棚子底下,贪图这棚子边缘一丝若有若无、聊胜于无的空气流动。冰棍在这地狱般的闷热里,脆弱得不堪一击,拿在手里没一会儿,就软塌塌地开始变形,黏糊糊、带着点粗粝咸味的糖水,顺着细细的小木棍不受控制地往下流,滴在我同样汗津津的手腕子上。那突如其来的冰凉激得我猛地一哆嗦,手臂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这点转瞬即逝的凉气儿,成了这令人窒息的夜里唯一的、奢侈的慰藉。我赶紧嘬了一大口,冰凉的渣子在嘴里迅速化开,那点咸甜交织的味道短暂地冲刷着嗓子眼里的燥热和苦涩,带来片刻虚假的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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