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周而复始,那沉重而单调的冲击声,如同一个巨大的心跳,在“炎一号井”的工地上空回荡,宣示着人类向地心深处不屈不挠的进军。井深在痛苦而缓慢地延伸,每向下深入一尺,都仿佛要耗费无穷的心血与汗水。当记录深度的标记绳显示已超过十丈时,井下作业的环境变得更加严酷而复杂。井底空气污浊稀薄,点燃的松明火把在其中摇曳不定,光线昏暗如同鬼蜮,浓重的岩石粉尘和隐约的、令人不安的土腥气味混合在一起,使得下去的工匠和查看情况的公输纬都感到呼吸艰难,胸口发闷。岩屑的清理也越发困难,每一次下放和提升搧泥筒都如同一次漫长的冒险,绳索与井壁摩擦的“沙沙”声,在深邃的井筒中被放大,敲击着每个人的神经。
更严峻的是人力的损耗。持续数月的高强度劳作,加上蜀地盛夏湿热疫病的侵袭,民夫中累倒、病倒者与日俱减。原本精壮的汉子,如今许多都面色蜡黄,眼窝深陷,走起路来脚步虚浮。柳志面对着不断报上来的减员名单,眉头锁成了疙瘩,不得不一次次动用权限,从黑肱负责的、进展相对顺利的改良浅井工地,以及周边那些尚在宫内厅掌控下、但少府能施加影响的王庄中,强行调拨补充人手。这引起了黑肱的极大不满,也埋下了与地方势力的潜在冲突。
“柳公公!”一次,黑肱终于忍不住,找到正在井场边临时搭建的凉棚下查看图纸的柳志,他古铜色的脸膛因激动而泛红,声音也提高了八度,“小老儿那边几口井眼看就要见大卤,正是用人的关键时刻!您这三天两头就把我最能干的伙计抽走,补充到这……这无底洞里来!万一我那几口井因为人手不足出了岔子,耽误了出盐,这责任算谁的?!”他粗糙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卓筒井的方向,语气中充满了愤懑与不解。
柳志放下图纸,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耐着性子解释,声音因疲惫而沙哑:“黑肱师傅,你的难处,本官知晓。但‘炎一号井’乃重中之重,宝货丞乃至大王都盯着这里!眼下正是攻坚之时,一旦功成,其利无穷!你那边纵有些许延缓,亦是为大局牺牲。待深井成功,本官定向田丞为你等请功!”
“请功?”黑肱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小老儿只怕等不到那天,我那几口井就先废了!这深井……唉!”他重重叹了口气,不再多说,转身佝偻着背离开了,那背影写满了无奈与忧虑。柳志看着他离去,心中也是一片烦躁,但他没有退路,只能不断压榨所有资源,支撑着这看似摇摇欲坠的希望。
然而,就在这近乎令人绝望的坚持中,在汗水、疲惫与怀疑交织的阴霾下,转机的萌芽开始悄然破土而出。
当井深标记艰难地指向接近十五丈的刻度时,一天傍晚,负责仔细筛检搧泥筒捞出物的老工匠,突然发出一声惊疑不定的低呼。他蹲在地上,用粗糙的手指捻起一些不同于寻常青灰色岩屑的、带着明显白色丝状结晶的碎块,反复查看,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品尝。
刹那间,老工匠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了,他几乎是跳了起来,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变形,对着井口方向声嘶力竭地大喊:“卤花!是卤花!井底下见卤花了——!”
这声呼喊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了冷水,瞬间引爆了整个工地!“出卤花了!”、“真的出卤花了?!”、“老天爷,总算熬到头了?!”……消息像野火般蔓延,所有疲惫不堪的人们,无论是踩碓的民夫、操作的工匠,还是监工的吏员,都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朝着井口涌来。
公输纬原本正在不远处与铁匠商讨改进锉头,闻声如同被电击般猛地一震,随即像一支离弦的箭,拨开人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了井口边。他顾不上井沿的泥泞,一把从老工匠手中夺过那些带着白色结晶的湿润岩屑,先是凑到眼前仔细观看那清晰的盐华纹理,然后,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他将一些碎屑郑重地放在舌尖。那极致的、几乎要灼伤味蕾的咸涩感瞬间炸开,驱散了他连日来所有的疲惫与阴霾!
“是盐岩层!是上好的盐岩层!”公输纬猛地抬起头,脸上绽放出近乎癫狂的喜悦光芒,他挥舞着手中的岩屑,对着围拢过来的人群,也像是在对这片天地宣告,“我们找到了!我们快到了!下面就是卤水!是浓卤——!”他的声音嘶哑,却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激动与狂喜,眼眶瞬间湿润了。
柳志正在临时行辕里对着账本发愁,听到外面震天的喧哗和“出卤花”的呼喊,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推开案几,连官帽都来不及戴正,便三步并作两步冲向了井场。他看到公输纬那狂喜的表情和周围人群兴奋的面孔,悬了数月的心猛地一颤,一股热流涌上心头,连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当真?!公输工师,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柳公公,您快看这卤花!”公输纬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柳志面前,摊开掌心。那几块沾着泥渍的岩屑上,晶莹的盐华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微光,如同暗夜中的星子。“您尝尝这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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