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渭水，挟带着黄土高原的泥沙，在关中平原上蜿蜒流淌。水色浑黄，流速沉缓，仿佛一条疲惫的巨蟒，将秦、韩两军无声地分隔开来。南岸，韩国赤色的营盘依着地势绵延展开；北岸，秦国玄黑的壁垒则扼守着更高的塬地，旌旗在渐凉的西风中绷得笔直，矛戟的寒光在时隐时现的秋阳下闪烁，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的耐心。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味道：河岸潮湿的泥土腥气、开始枯萎的芦苇和水草散发的淡淡腐败味，更深层则是无数人马聚集所特有的皮革、金属、汗水和隐隐的牲畜粪便气息。这一切，都被一层萧瑟的初秋凉意包裹着。
韩侯独自站在南岸临时搭建的高耸望楼上。深紫色的锦袍被河风灌满，鼓荡着，带来刺骨的寒意。他双手紧紧抓住粗糙的木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宽阔的河面，死死钉在对岸那片沉默如铁的黑色营垒上。河风吹乱了他鬓角的头发，更添几分凝重。眉头深锁，仿佛要凭这锐利的目光，穿透秦军的森严壁垒，窥见其主帅的心思和营中虚实。
“君上，”枢密使缓步登上望楼，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难以掩饰的沉重，“秋意深了。商洛道……”他侧身指向西南方那连绵起伏、在薄暮中显出黛青轮廓的山峦，“山道本就崎岖如羊肠，秋雨一旦连绵，便是遍地泥潭。昨日又有急报，三队辎重车陷在泥泞里，骡马倒毙七匹，民夫坠崖者十余人……运抵大营的每一石粟米，代价都堪比等重的铜钱。”他的话语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砸在望楼的木板上。
韩侯没有回头，下颌的线条却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怎会不知？从渭南仓促“征借”来的三十万石粮食，听起来是个庞大的数字。然而，数万大军每日人嚼马喂，如同一个深不见底、永远填不满的巨口。军需官每日呈报的消耗数目，都像钝刀子割肉，清晰地提醒着他：粮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支撑不了几个月……”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被风送到相国和身后几名心腹将领耳中，“秦人耗不起，我们……也耗不起。”
破局的焦灼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望楼上的每一个人。沉默笼罩着他们，只有渭水单调的呜咽和远处营寨隐约传来的刁斗声。
良久，韩侯猛地转过身，深紫色的袍袖在风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他目光如电，射向侍立在下首、一直沉默不语的大夫段干。
“段干！”韩侯的声音斩钉截铁，打破了压抑的寂静，“你即刻动身，持寡人符节，星夜兼程赶赴大梁！”
段干大夫立刻深深一揖，身形挺拔如松，等待着君命。
“告诉魏王，”韩侯向前逼近一步，眼神锐利得似乎能穿透人心，“寡人愿以太行山以东——临虑（林县）、淇阳靠近朝歌故地周边的膏腴之县，换取魏国在黄河南岸、紧邻我军的华阴、阴晋、平舒诸城！”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铁锤砸在砧板上，铿锵有力，“他要不愿意，你就表明要去赵国，赵侯肯定非常乐意和我们换。此非寻常易土！华阴扼渭水漕运之咽喉，得此数城，我大军粮道便可沿渭水直抵营前，拉平补给线！秦乃韩魏共敌，此乃合则两利、分则两伤之局！魏王若明大义，当知其中轻重缓急！”
段干再次躬身，抬起头时，脸上已无半分犹豫，只有沉甸甸的责任和凝重：“臣，谨遵王命！此行必剖肝沥胆，说动魏王。纵使百死，亦不辱使命！”他知道，这不仅是一场外交谈判，更是一场关乎数万大军生死存亡的战略赌博。韩侯的目光追随着段干匆匆下楼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辕门外初降的暮色和滚滚烟尘中。
韩侯再次凭栏北望。渭水在越来越浓的秋意中流淌，对岸秦营的灯火次第点亮，如同黑暗中窥伺的兽瞳。寒意更重了，他拢了拢袍袖，深沉的眸子里映着浑黄的河水和敌营的灯火，也映着对遥远大梁城那场决定命运谈判的无限期冀与难以言说的忧虑。秋风掠过河滩的枯苇，发出一片萧瑟的呜咽，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变局低吟。
当夜，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巨大的牛革地图铺展在中央，山川河流、城邑关隘在跳动的火光下纤毫毕现。韩侯端坐主位，面色沉静如水，但紧抿的唇线和案几下无意识叩击的手指，泄露了内心的波澜。两侧分坐着军中核心将领与重臣，人人屏息凝神，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只有灯烛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更添肃杀。
新任黑冰台长官朱未，悄无声息地立在地图旁。他身形瘦削如冬日枯枝，脸色在烛光下泛着病态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淬毒的匕首，扫过帐中诸将时，带着情报头子特有的阴冷和审视。他伸出枯瘦如鹰爪的手指，精准地点向地图上骊山以东的几个墨点——洛阴、武堵、武成。
“君上，诸位将军，”朱未的声音低沉沙哑，不带一丝温度，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黑冰台密探以三条性命换得确报：骊山以东，原驻守洛阴、武堵、武成三城，防备魏国的五万秦军精锐，正秘密拔营西调！”他的指尖在地图上缓缓向西划过，越过象征渭水的粗蓝线，“其前锋，洛阴军团约两万，行动最为迅疾，目标直指——我骊山脚下东线大营！” 帐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倒吸冷气声和甲叶摩擦的轻响。这意味着秦军主帅已决心将重兵集中于主战场，意图打破僵局，其雷霆一击，恐在旦夕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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