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了整夜。
嬴轩是被一声粗哑的咳嗽惊醒的。
他裹着的破毡子滑到腰间,晨光照得窗纸发白,映出几个佝偻的影子在灶前晃动。
泥团还整整齐齐码在砖地上,经过一夜阴晾,表面结了层浅灰的硬壳,像覆了层薄霜的土饼。
公子醒了?秦风的声音带着点慌乱。
这老兵昨晚还腰板挺直地抱毡子,此刻却缩着脖子站在灶边,粗布短褐的袖口沾着黑灰,灶上熬了麦糊糊,您将就......
话没说完,嬴轩已闻见那股子酸馊味。
他坐起身,看见土灶上的陶瓮里翻着泡,黑黢黢的粥汤黏糊糊挂在瓮壁上,混着几星看不出原样的菜叶子——分明是掺了麦麸和烂菜叶的残羹。
王离的玄甲还搭在墙角,蒙毅抱着木牍歪在草堆里,睫毛上沾着草屑。
秦叔。嬴轩掀毡子起身,靴底碾到块泥团,硬得硌脚,这粥,是营里今日的早饭?
秦风的喉结动了动。
他身后几个老兵原本蹲在灶下添柴,此刻全僵住了,粗糙的手背蹭着裤腿,像做错事的孩子。
最年长的张铁柱——昨夜泥团上那个名字的主人——搓着开裂的指节,哑声说:公子莫嫌弃,咱老兵营......粮饷总比不得新军。
前日里管粮的小吏说,今冬麦种金贵,能匀半袋麦麸已是......
能喝。嬴轩接过秦风递来的粗陶碗,指尖刚碰着碗沿就皱了皱眉——碗是冷的,粥汤结了层油皮。
他仰头灌下一口,麦麸扎得嗓子生疼,酸馊味直往鼻腔里钻。
可他看见张铁柱浑浊的眼睛亮起来,看见其他老兵偷偷松了口气,喉结突然发紧。
这些人,当年跟着蒙恬北击匈奴时,哪顿不是捧着热腾腾的羊肉汤?
铠甲上的血还没凝,就着雪水啃冷馍的是他们,抱着冻硬的炊饼守烽火台的也是他们。
如今卸了甲,连口热粥都喝不上。
味道不错。嬴轩抹了抹嘴,碗底还剩小半碗,比我在宫里喝的燕窝粥实在。
老兵们哄地笑了。
张铁柱颤巍巍摸出个布包,抖开是把焦黑的花生:昨儿在后院刨着点,烤了......话没说完,蒙毅揉着眼睛坐起来,木牍地掉在泥团上。
该试蜂窝煤了。嬴轩弯腰捡起木牍,泥团上的刻痕被压得更清晰了,秦叔,找个破炉子来。
秦风应了一声,转身往柴房跑,皮靴在雪地上踩出深深的脚印。
王离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玄甲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末将去搬。他单手拎来个缺了口的铸铁炉,炉身锈得发红,往地上一墩,震得泥团簌簌落灰。
张铁柱蹲下来,粗糙的手指抚过蜂窝煤上的小孔:这窟窿......是通气的?
烧起来试试。嬴轩捡了块泥团放进炉膛,又添了把碎木引火。
火星子噼啪窜起时,老兵们全围了过来,呼出的白气在炉口凝成雾。
张铁柱弯腰盯着炉眼,皱纹里全是紧张:别像上次烧炭,熏得人直咳嗽......
火苗舔上泥团的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泥团先是泛出暗红,接着腾起淡白的烟——不是呛人的黑,是带着点暖意的白。
炉口的温度渐渐升起来,王离伸手试了试,玄甲手套被烤得发烫:比木炭暖!
真不呛!有老兵凑近些,用力吸了吸鼻子,我家那口破灶,烧木柴时烟能把我家那小孙女儿咳醒......
不止暖。蒙毅蹲在炉边,木牍在手里敲着,石涅耐烧,一块能抵半车木柴。他抬头时,看见张铁柱的眼泪正往皱纹里淌。
这老卒当年在战场上砍翻三个匈奴骑兵都没掉过泪,此刻却颤巍巍伸出发抖的手,摸着炉身的温度,像摸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
咱能......张铁柱吸了吸鼻子,咱能帮着做这煤团不?他指节上的刀疤在炉光里泛着红,咱老胳膊老腿的,打不了仗了,可揉泥团、戳窟窿,总还使得上劲。
其他老兵跟着附和。
有人说要去南山挖石涅,有人说要教家里的小子搓泥团,连缩在最后面的瘦老兵都挤进来:我会烧砖!
这煤团得晾半干再烤,火候我熟!
嬴轩望着他们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昨夜泥团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名字——张铁柱、李二牛、赵铁山......每个名字都刻着大秦的战功,如今终于又有了分量。
他伸手拍了拍张铁柱的肩,老人的肩骨硌得他手疼,往后每个煤团上,都刻你们的名字。
百姓烧的时候,就知道这热乎气儿,是大秦的老兵给的。
老兵们突然静了。
张铁柱的喉结动了动,猛地转身用袖子抹脸。
有人抽了抽鼻子,有人低头搓着泥团,指腹在刻痕上反复摩挲。
晨光透过窗纸的破洞,落在他们斑白的发间,落在炉口跳动的火苗上,把满屋子的泥团照得暖融融的。
蒙毅突然站起身。
他原本蹲在炉边,此刻却退了半步,木牍在掌心压出红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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