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庙里很静很静。没有礼官,没有司仪,连个捧香的内侍都没有。
朱允熥自己从袖中取出三炷香,在长明灯上点燃,分了徐令娴一支,自己留了两支。
他把香举到额前,停了片刻,然后插进案前的铜炉里。
徐令娴学着他的样子做了。
朱允熥撩起袍角,跪下,叩首。
起身,再跪,再叩。
三跪九叩,一丝不苟,但速度比任何典礼都快。
徐令娴跟在他侧后方,依样行完了礼。
礼毕,朱允熥没有起身,直接盘腿在蒲团前的地砖上坐了下来。
他仰头看着神位上“先妣常氏”那几个字,背挺得很直。
徐令娴犹豫了一下,在他斜后方找了个位置,也跪坐下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便一直沉默着。
日影从西窗格子里慢慢爬进来,又慢慢褪出去。
殿内的光线一点一点暗下去,案上的长明灯显得越来越亮。
朱允熥一直没动。
徐令娴的腿从酸麻到失去知觉,又慢慢恢复。她偷偷换了个姿势,目光落在朱允熥的背影上。
他肩膀的线条很稳,不像十五岁的少年。
徐令娴想起早晨他说“祭奠我娘”时的语气,很平常,甚至有点淡。
现在她忽然明白了,那平淡底下压着的东西。
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若是母亲不在了,有人要她在大婚第二天,先去拜一个不相干的人,再去祭母亲,她肯吗?绝对不肯的。
膝盖又开始发麻。她轻轻吸了口气。
“累了就起来活动。”朱允熥忽然开口,也没回头。
“不累。”徐令娴小声说。
家庙里又静了下去。
夜色彻底漫进来,把殿角梁柱都吞没了,只剩下神案前那一圈昏黄的光。朱允熥的侧脸在光里,轮廓变得模模糊糊。
徐令娴看着他,忽然觉得难受起来,不是同情,是另外一种更堵的东西,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她想起藏在祖父书房桌下,听到的那半句话,想起“东宫水深”,想起吕氏空着的那个座位。
这个人,从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活在这样的水深里了。
“我娘,”朱允熥忽然又开口,声音很平,“如果还在,今天应该会很高兴。”
徐令娴“嗯”了一声。
“她没见过我穿这身衣裳。”朱允熥低头,扯了扯礼服的袖子,“也没见过你,所以我得让她看看。”
徐令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又“嗯”了一声。
“好了。”朱允熥双手一撑膝盖,站了起来。他转身,朝徐令娴伸出手。
徐令娴仰头看他。光从他背后照过来,脸在阴影里看不清,那只伸过来的手,异常温暖。
朱允熥握住她的手,稳稳地将她拉了起来。她的腿麻得厉害,踉跄了一下,朱允熥另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走吧。”他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家庙。跨出门槛时,徐令娴回头看了一眼。
夜风扑在脸上,徐令娴跟在朱允熥身后半步,看着他被灯笼拉得忽长忽短的影子。
她忽然全明白了。
这位皇太孙,不是在赌气,也不是年少任性。他就是在做一件,在他看来再简单不过的事——
今天这个日子,他得把最要紧的时间,留给最要紧的人。
至于别人怎么想,别人高不高兴,那是别人的事,与他毫不相干。
她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似乎听母亲对谁叹过一口气,声音压得很低:“……常娘娘去得早,那孩子……可怜见的。”
那时候她不懂。常娘娘是谁?那孩子又是谁?
后来大一些了,偶尔听见下人们凑在一起低声说话,一见她来就立刻散开。
有次她只听见半句“……生下来不足半个月就……”后面就没了。
现在这些碎片忽然自己聚拢起来,拼出了一个轮廓——
皇太孙生下来不足半个月,亲娘就没了。
她算了一下。洪武十一年,常太子妃薨。那一年,朱允熥出生,而她,不到两岁。
灯笼又晃了一下。她看见前面朱允熥的背影。
六岁那年,她听祖父和父亲说过,嫡长孙夭折了,那是他同母的嫡亲哥哥。
又过了不到三个月,马皇后崩。
徐令娴的脚步慢了下来。
一个生下来就没有娘的孩子,四岁没了亲哥哥,同年又没了最疼他的祖母,然后在这深宫大院里,一个人长到十五岁。
她忽然想起今早自己那份恐惧,怕陌生的宫殿,怕未知的夫君,怕那位连祖父都要谨慎避谈的吕娘娘。
那他怕过吗?怕的时候,怎么办?
宫道很长,灯笼的光只照亮脚下方寸,远处的殿宇沉浸在墨一样的夜色里。
徐令娴看着朱允熥的背影。
他走得很稳,步子匀称,连衣摆晃动的幅度都是一致的。
那种稳不是天生的,一定是千万次练习后的习惯。
她忽然想象,很多个这样的夜里,他在祖母怀里撒娇,而他,一个人走过长长的宫道。
身旁或许有内侍,但内侍不会和他说话。
他只能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一下,一下。
他寂寞吗?寂寞的时候跟谁说?
他孤单吗?孤单的时候跟谁说?
他害怕吗?害怕的时候跟谁说?
这些词太轻飘了,根本压不住徐令娴此刻心里翻涌的波涛。
前面是个转角,朱允熥停了下来,侧身等着她。
徐令娴走到他身边。
灯笼的光从下往上照着,他半边脸在光里,半边脸在暗处。
在那一瞬间,她忽然发了疯,伸出双臂,从后面抱住了他。
这个动作太突兀,她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种惊世骇俗的举动。
随行的宫人和内官纷纷背过身去。
她的手臂紧紧环着他的腰,力度大得惊人,脸贴在他后背上。
朱允熥猝不及防,整个身体全僵住了,脑子一片空白。
徐令娴闭上眼睛,想起家庙里那三炷香,长长的香灰立在铜炉里。
“常娘娘不在了,”她的声音闷闷的,“我就是你的亲人。”
说完这句话,她感觉手紧紧抱着的那个身体慢慢松了下来。
朱允熥没转身,也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覆在了她的手上。
喜欢洪武嫡皇孙:家父朱标永镇山河请大家收藏:(m.zuiaixs.net)洪武嫡皇孙:家父朱标永镇山河醉爱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