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翻身上驴,扬鞭策行。
那被唤作“王五”的黑驴撒开四蹄,蹄声疾如骤雨,载着李公绝尘而去,留下身后内监错愕惋惜的脸庞。
又一年春风拂过,万物萌动时节。
“王五”已是一头壮年公驴,正当盛年。
一日,它被牵入马厩与一匹性子暴烈的枣红牡马同槽而饲。
不知怎地,那牡马突然狂暴发作,人立而起,沉重的铁蹄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朝着“王五”的后腿胫骨踏下!
“咔嚓”一声脆响,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穿透了宁静的午后。
“王五”发出一声凄厉痛苦的嘶鸣,骤然瘫倒在地。
那条伤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干草,不可挽回的粉碎。
李公闻讯赶来,看着昔日神骏的爱驴痛苦抽搐,心如刀绞。
遍请名医,得到的皆是摇头叹息:“太迟了,骨头碎得如同齑粉,纵是神仙也难接续。”
正当绝望之际,邻村一位专治牛马的粗犷兽医老赵闻讯主动登门。
他蹲在“王五”身边,粗糙的大手仔细地捏摸着那条血肉模糊的断腿,良久不语,眼中却闪过思索的光芒。
他起身对李公道:“东家,老汉斗胆提一事。
您若信得过,把这瘸驴交予我。
我当尽心竭力,朝夕喂养照料,再辅以草药方子慢慢调理。
虽不敢说痊愈如初,但或能有些微转机。”
他顿了顿,眼神坦诚。
“若老天开眼,它真能慢慢好转,将来或能卖些力气,换得些许铜钱。
所得之钱,东家与我,五五均分便是。您看如何?”
李公看着兽医眼中那点朴实的希望之火,又望了望爱驴湿漉漉的痛苦眼眸,别无选择,沉重地点了头:
“就依老哥所言,死马……权当活马医吧。”
时光悄然流过数月。
一日,老赵风尘仆仆赶来,黝黑的脸上漾开一股难掩的喜气与敬畏交织的复杂神色。
他从怀中郑重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钱袋,“哗啦”一声倾倒于李公面前案几上。
那是一小堆黄澄澄、亮闪闪的铜钱,在阳光下跳跃着温暖的光泽。
“东家,托您的福,”
老赵搓着手,声音里带着不可思议。
“那驴……‘王五’,竟真缓过来些,还能拉磨驮点轻巧东西了!
城里张屠户看中它一身好肉,给了个实诚价,整整一千八百枚大钱!”
他指着那摊开的铜钱,眼中有光,“按当初说好的,一半归您,九百钱整,您点点!”
李公的目光落在眼前一片炫目的铜光里,手指无意识地滑过那堆尚带体温的铜钱。
指尖传来金属特有的冰凉质感。一石当年色泽鲜润的绿豆……
王五临终誓言般“一粒不敢少”的执拗……九百钱……这数字如同闪电般倏然贯通了他记忆的迷雾!
李公身躯猛然一震,如同被电击。
昔日借出的那一石绿豆,按当时市价折算,不多不少,正是整整九百枚铜钱!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虚空,喃喃低语,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宿命的沉重:“王五……王五兄弟……
你可知晓?当年那一石豆子,辗转人世沉浮,竟化作了你的筋骨血肉,一世驴身!
你拼却这残损之躯,忍受断骨之痛,忍受劳役之苦,原来只为……只为将这豆债一粒一粒,如数偿清……”
案几上的铜钱沉默着,散发出幽微而固执的光,无声印证着一个卑微魂魄跨越生死的倔强与信守。
夜凉如水,李公独立庭院深处,仰首凝望。
星河浩瀚,清冷的碎钻仿佛都低垂谛听着这人间的故事。
那曾经沉入水底的债务,竟在谁也看不见的幽冥深处,被一股无声无息却沛然莫御的力量悄然托起。
最终交付于他曾温热抚摸过的驴身,交付于这九百枚冰冷而滚烫的铜钱。
他心头仿佛被一种无声的洪流冲刷:“这便是天道么?凡人目光所及,不过一粟;
而冥冥深处,自有天平,自有量器,衡量着每一粒豆子的去向与归途。”
这跛驴所偿,岂止是九百钱的豆债?
它分明是以辗转过后的血肉之躯,撞响了这尘世间关于信义与亏欠最沉重、也最清越的回响。
渺小如蝼蚁,亦自有其不可磨灭的耿耿心魂与铮铮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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