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试前一日。
天色未明，张衍志照例早起，正准备如常温书，却见父亲张屠夫已穿戴整齐，站在院中，神情少见地带着几分庄重与忐忑。
“彘儿，今日就别看书了。”
张屠夫开口道，声音有些干涩，“爹打听过了，城外七里处的‘宝林禅寺’，香火最是灵验，尤其庇佑读书人。爹带你去拜拜，求个心安。”
张衍志微微一怔。
父亲向来务实，甚至有些不信神佛，今日竟主动提出去烧香？
他看着父亲眼中那掩不住的紧张与期盼，心中了然。
这是父亲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为儿子祈求一份好运。
他放下书卷，温顺应道：“好，听爹的。”
父子二人简单用了早饭，便雇了辆驴车出城。
一路上，张屠夫显得有些沉默，双手不时无意识地搓着，目光望向车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离宝林禅寺尚有一里多地，道路便已渐渐拥堵起来。
车马辚辚，行人如织，大多都是朝着寺庙方向去的。
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独特的香火气息，混着春日草木的清香，给人一种肃穆而安宁的感觉。
及至山门前，更是人声鼎沸。
但见一座古朴恢弘的寺庙依山而建，飞檐翘角，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
朱红色的山门高大雄伟，门上“宝林禅寺”四个鎏金大字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门前石狮威严，青石台阶被无数香客的脚步磨得光滑如镜。
踏入山门，浓郁的檀香气味扑面而来。
寺内庭院广阔，古木参天，巨大的青铜香炉鼎立在院落中央，炉内插满了粗壮的香烛，烟雾缭绕，直上青云，将整个寺院笼罩在一片朦胧而神圣的氛围之中。
香客摩肩接踵，却并无太多喧哗。
有白发苍苍的老妪，一步一叩，虔诚无比；有衣着光鲜的商贾，手持高香，念念有词；更有许多如同张衍志一般的青衫学子，在家人陪伴下，神情紧张而恭敬，显然也是为明日府试而来。
小贩在指定的区域兜售着香烛、平安符、祈福带，低声叫卖，不敢过分吵闹。
钟磬之声悠扬，从大雄宝殿深处传来，伴随着僧侣低沉而富有韵律的诵经声，洗涤着尘世的浮躁。
张屠夫显然被这庄严的气氛感染了，他整了整衣襟，神情愈发肃穆。
他拉着儿子先到请香处，竟罕见地没有问价，直接要了最粗最贵的一把“状元及第香”，又买了两盏长明灯的灯油。
“爹，不必如此破费…”
张衍志低声道。
那香和灯油，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要的！要的！”
张屠夫却异常坚持，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拜佛心要诚！给文曲星君烧香，岂能用次货？”
父子二人随着人流来到大雄宝殿。
殿内佛像金身巍峨，宝相庄严，俯视着芸芸众生。
蒲团上跪满了祈福的香客。
张屠夫让儿子在一旁稍等，自己则挤到前面，笨拙却又极其认真地将三炷大香在长明灯上点燃，然后插进殿外拥挤的香炉中，双手合十，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神情专注得近乎固执。
随后，他回到殿内，拉着儿子在一个空出的蒲团上跪下。
他自己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久久才抬起头，眼中竟隐隐有泪光闪烁。
他双手合十，仰望佛像，用只有身边儿子能听到的声音，极其虔诚地低声祈愿：
“佛祖菩萨，文曲星君在上…信男张铁柱，是个粗人，杀猪的…不懂什么大道理…今日来，就为我儿衍志求个平安，求个顺遂…”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继续道：
“我儿…他读书刻苦，是顶好的孩子…明日就要考府试了…求菩萨保佑他…保佑他脑子清清明明，下笔如有神助…考的都会，蒙的都对…千万别生病，别出岔子…”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要求太多，又赶紧补充：
“不用考案首…不用…只要让他平平安安考完，能中…能中就行！信男…信男愿意吃斋念佛三个月…不！半年！保佑我儿…”
听着父亲这朴素到有些语无伦次、却又字字发自肺腑的祈祷，张衍志跪在一旁，鼻尖酸涩难忍，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低下头，不敢让父亲看见自己的失态。
祈祷完毕，张屠夫又拉着儿子去捐功德箱。
只见，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旧钱袋，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两锭最大的银子，正是张衍志之前给他的，足足十两！
毫不犹豫地、郑重地投进了那写着“随喜功德”的箱子里！
咚的一声轻响，却如同重锤敲在张衍志心上。
十两银子！够家里好几个月的嚼用！
一向节俭到近乎抠门的父亲，竟就这样捐了出去！
“爹！”
他忍不住低呼。
张屠夫却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般，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低声道：“值得…为我儿求前程，多少都值得…佛祖会看到咱的诚心的…”
捐完香火钱，张屠夫似乎才真正安心下来。
他又求了两道平安符，一道仔细塞进儿子的贴身衣袋里，一道自己紧紧攥在手心。
走出宝林禅寺时，已近中午。
阳光透过古树的枝叶洒下，斑驳陆离。
来时的紧张焦虑，仿佛都被那袅袅青烟和庄严梵音带走了许多。
张屠夫的背脊似乎挺直了些，脸上带着一种付出后的踏实与期盼。
回城的驴车上，他看着身旁沉默的儿子，笨拙地安慰道：
“彘儿，别有压力…爹拜过了，心就安了…你正常考就行…考不好也没啥，爹…爹还有力气，还能杀猪养家…”
张衍志望着父亲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开裂、刚刚却为他奉上最珍贵香火钱的大手，重重点头，声音坚定：“爹，您放心。儿子定竭尽全力。”
车轮碾过路面，发出规律的声响。
父亲那十两银子的祈祷，如同一股温暖而沉重的力量，注入他的心田。
明日考场，他不仅为自己而战，更为身后那双充满期盼与无私付出的眼睛。
宝林禅寺的钟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余音袅袅，寄托着世间最朴素也最真挚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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