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府的城门在暮色里敞开一道缝，王九波的白马踏过青石板路时，蹄声在空荡荡的街巷里撞出回声。他勒紧马缰，看着街角挂着的“黑风军粮站”木牌，想起东校场那些攥着半块红薯死去的义军——若是他们能早三个月吃到粮站里的白米，或许就不会举着锄头冲向长枪。
怀里的佩剑硌得胸口发疼。那是廖怀信的剑，剑鞘上的铜饰已被鲜血浸成暗红色，他一路从成都府过来，反复擦拭了二十余次，却总觉得剑刃里还藏着东校场的血腥味。城门守卫见了他腰间的营统令牌，连忙掀开吊桥，“王营统，知府大人在府衙后堂。”
府衙的灯笼刚点上，橘色的光透过窗纸，在青砖地上投出细碎的光斑。王九波推开门时，王九击正坐在案前擦拭一杆燧发枪，枪管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东校场那些对准义军的枪口。“回来了。”王九击头也没抬，手指摩挲着枪机上的纹路，“东校场的事，办得怎么样？”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王九波紧绷的弦。他攥着佩剑的手开始发抖，剑鞘“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露出里面沾着血痂的剑刃。“大哥……”他刚开口，眼泪就砸在了青砖上，“五千六百个俘虏，个个都穿着打补丁的单衣，有个少年兵还攥着我给的银子，说要寄回家给他娘买米……”
他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东校场的惨状像潮水般涌进脑海：周老栓手里染血的铜锁、孙瘸子擦不干净的剑刃、李虎插在黄土里的环首刀，还有那些堆成小山的尸体，每一张脸都带着对活下去的渴望，却最终倒在了昔日弟兄的刀下。“他们只是农民啊，大哥。”王九波的声音哽咽，“若不是廖怀信不给粮，他们怎么会举着锄头跟我们黑风军打仗？若不是我们……”
“若不是我们，死的就是黑风军的弟兄。”王九击放下燧发枪，走到他身边，弯腰捡起地上的佩剑。剑鞘上的铜饰在灯光下闪着光，他轻轻摩挲着，像是在触摸一段早已注定的命运。“廖怀信和张万青，是天地会的人。”王九击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们在蒲江举事，清廷派了三千绿营兵围剿，是我黑风军支援物资装备救了他们。可他们转头就私吞了嘉定府运往义军大营的粮食，还放言说‘黑风军不过是一群土匪’。”
王九波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他从未听说过这些事，东校场的战事里，他只看到了农民义军的惨状，却忘了黑风军弟兄也曾在寒冬里啃过树皮。“大哥，你是说……”
“我容不下他们，不是因为私怨，是因为他们挡了黑风军的路。”王九击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嘉定府的灯火在夜色里连成一片，“四川的天地会分堂有二十余处，廖怀信振臂一呼，能召集三万人马。若是让他们站稳脚跟，下一步就会来抢嘉定府的粮库、锻造厂。到时候，我们的弟兄就得饿着肚子，拿着生锈的刀去跟他们拼命。”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一丝凉意。王九击回头看着王九波，眼里满是复杂的情绪：“九波，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在王家村挨饿的日子吗？那时候你才十九岁，为了抢半块饼子，差点被清廷的乡勇打死。若是我当时心慈手软，不敢带人去劫王大户的粮，你觉得我们能活到现在？”
王九波的喉咙发紧。他当然记得，那半块饼子是王九击从自己嘴里省下来的，带着血腥味的饼渣卡在喉咙里，却让他活过了那个冬天。“可那些义军……”
“他们是农民，我们的弟兄也是农民。”王九击的声音沉了下去，“你以为我愿意看着他们自相残杀？可这世道，要么你死，要么我活。若是我今天放过廖怀信，明天他就会带着天地会的人踏平嘉定府，到时候躺在地上的，就是我们黑风军的弟兄。”
他走到王九波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作为一方统治者，若是连这点狠劲都没有，不如回家种地。让清廷继续收苛捐杂税，让地主老财把农民的土地抢光，让那些孩子像你当年一样，为了半块饼子拼命。九波，你要记住，我们手里的刀，不仅是为了自己活下去，更是为了让更多的农民能吃上白米，能不用举着锄头打仗。”
王九波的眼泪渐渐止住了。他想起东校场那些投降的义军，想起周老栓递给少年兵的银子，想起孙瘸子说的“我们赢了，可失去的比得到的还多”。原来大哥不是心狠，是早已看透了这世道的残酷——有些选择，看似残忍，却是唯一能让更多人活下去的路。
“大哥，我……”王九波站起身，膝盖因为长时间下蹲而发麻，却依旧站得笔直，“我明白了。”
王九击欣慰地笑了笑。他知道，东校场的血不会白流，这些刻骨铭心的痛，会让王九波从一个懵懂的将领，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统帅。“行了，别耷拉着脑袋。”他走到案前，拿起一支狼毫笔，在宣纸上写下一行字，“五千六百个俘虏，不能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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