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晨雾还没散尽,东校场的黄土已被马蹄踏碎。廖怀信勒住马缰时,远远望见黑风军的七个营阵如铁铸般横在校场中央,黑龙战袄上的银线龙鳞在微光里泛着冷光,七千杆长枪斜指天空,枪尖挑破晨雾,像一片倒插的森林。
“杀!”张万青的呐喊刺破寂静,五千义军如潮水般扑向第一刀枪营。李虎握着腰间的环首刀,看着冲在最前的义军——那是他三个月前还一起在崇庆州啃过发霉饼子的弟兄,如今对方手里的锄头还沾着田埂的泥土,却要劈向自己的胸膛。“举枪!”李虎的吼声里带着颤抖,三百杆长枪同时放平,枪杆相撞的“笃笃”声里,义军的前锋已到了十步之外。
锄头与长枪的碰撞声瞬间炸响。周老栓的第三刀枪营刚列好阵,就被张万青麾下的义军缠上。他挥刀劈开迎面砍来的镰刀,却看见对方脖颈上挂着的铜锁——那是蒲江营冬训时,他亲手给每个弟兄发的护身符。“是陈二娃?”周老栓的刀停在半空,对方却趁机用锄头砸向他的肩膀,棉甲上的铁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周营主,俺只想让俺娘吃上白米!”陈二娃的眼泪混着汗水砸在黄土上,锄头再次落下时,周老栓的刀终于划破了他的喉咙。
鲜血溅在周老栓的脸上,温热的触感让他猛地回神。身旁的鸟枪兵已架好了五十杆鸟枪,“营统,放不放?”少年兵的声音发颤,枪管正对着一群举着木棍的义军,他们的单衣上还打着补丁。“放!”周老栓闭上眼睛,五十声枪响震得校场的尘土都在颤抖,对面的义军像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倒下,有人倒下时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红薯。
孙瘸子拄着新打的铁拐,站在第四步兵营的阵后。他的腿还没痊愈,却执意要亲自督战。当义军的流矢射来时,身旁的亲兵扑过来挡在他身前,箭头穿透亲兵的棉甲,从后背穿出时带着一团血雾。“医官!”孙瘸子嘶吼着,却看见医官正蹲在不远处,给一个伤员包扎——那是他上月在简州挖地道时,一起躲过清军火炮的弟兄。伤员看着他,突然从怀里掏出半包金疮药:“孙营统,这药比廖头领给的管用,你留着……”话没说完,就被一颗流弹击中了太阳穴。
太阳升起来时,校场的黄土已被染成了暗红色。林氏兄弟的第六、第七刀枪营被廖怀信的五千义军逼到了校场西侧,原崇州左营的士兵大多是猎户出身,擅长近身搏杀,可义军里也有不少曾跟着他们进山打过野猪的汉子。林老大一刀削断对方的枪杆,却看见那人的手腕上有一道熟悉的伤疤——那是去年冬天一起猎熊时,被熊爪抓伤的。“住手!”林老大的喊声刚出口,对方的匕首已刺进他的腰腹,“林头领,俺们只是想活下去……”
李虎的第一刀枪营已战死了三百多人。他的环首刀上卷了刃,裤腿被鲜血浸透,黏在腿上动弹不得。“鸟枪兵,自由射击!”李虎吼道,五十杆鸟枪交替开火,每一声枪响都意味着一条生命的终结。他看着一个穿破草鞋的少年兵,举着削尖的木棍冲向自己,那少年的脸还带着稚气,像极了他在家乡的弟弟。李虎闭紧眼睛,刀光落下时,少年兵的木棍“咔嚓”一声断成两截,人也倒在了血泊里。
正午的太阳毒辣得厉害,校场的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和汗臭味。七千黑风军已战死两千人,尸体层层叠叠地堆在阵前,像一道血肉模糊的墙。义军的伤亡更重,六千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黄土上,锄头和镰刀散落其间,有些还紧紧握在死者的手里。廖怀信骑着马,看着溃退的义军,突然觉得喉咙发甜——他的左臂被鸟枪子弹打穿,鲜血顺着袖口滴在马背上,染红了一片鬃毛。“不许退!”廖怀信挥剑砍倒一个逃兵,“谁再退,我就砍了谁的脑袋!”
可溃退的势头已无法挽回。当第七刀枪营的士兵举起火把,点燃义军的补给粮草时,剩下的七千义军终于崩溃了。他们像没头的苍蝇般四处乱撞,有人朝着校场西侧的民房跑去,有人则往南逃窜,却不知道那里早已布好了天罗地网。
“杀啊!”王九波的吼声从民房的屋顶传来。埋伏在民房里的第一步兵营两个燧发枪部突然现身,五百四十杆燧发枪同时对准了溃逃的义军。燧发枪兵们的动作整齐划一,装弹、上膛、瞄准,燧石撞击的“咔嚓”声在混乱中格外清晰。“齐射!”随着军官的口令,五百四十颗铅弹呼啸而出,义军的惨叫声像被狂风卷过的麦浪,成片倒下的人挡住了后面的退路。
廖怀信刚勒住马,就听见身后传来密集的枪声。他回头望去,看见张万青的胸口已被打成了筛子,鲜血像喷泉般涌出,人从马背上摔下来时,还死死攥着腰间的长刀。“不好,有埋伏!”廖怀信刚想调转马头,第二轮齐射的铅弹已穿透了他的棉甲,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他从马背上跌下来,摔在染血的黄土上,视线渐渐模糊。他看见周老栓提着刀走过来,脚下踩着的是孙瘸子的铁拐,而孙瘸子正弯腰捡起他掉落的佩剑,剑鞘上的铜饰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极了他们第一次举事时点燃的火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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