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河码头的清晨,是被一层灰白色的湿重雾气与浑浊的喧嚣共同唤醒的。河水在晨曦中泛着铅灰色的光,沉闷的船只碰撞声、揽绳摩擦木桩的吱嘎声,以及力工们如同从胸腔深处挤压出的、带着疲惫与蛮力的号子声,混杂成一股永不停歇的声浪,拍打着沿岸的一切。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腐烂水草的微臭、汗水蒸发后的酸味,以及各种货物——潮湿的麻袋、咸腥的鱼干、刺鼻的桐油——混杂在一起的、难以名状的气味。这便是漕帮分舵每日的开端,粗粝、鲜活,又带着赤裸裸的生存压力。
陈骏裹紧了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仍嫌单薄的青色布衫,抱着一摞昨夜在油灯下整理到深夜的账册,低着头,沿着码头边缘满是泥泞和水渍的小路,快步走向那个用芦席和旧船板搭设的、四面透风的记账棚。寒意如同细密的针尖,穿透单薄的衣衫,刺得他皮肤生疼。他的职位是这分舵的文书,核心职责之一,便是核对每日从货船卸载到岸上货栈的货物种类与数量,并据此造册,作为结算力工工钱和向上报账的凭据。这份工作看似与刀光剑影无关,却无形中牵动着码头最实际、也最敏感的利害网络——银钱。
几日下来,凭借来自另一个世界所培养出的逻辑思维和对数字的天然敏感,陈骏在按部就班地誊抄、计算之余,逐渐察觉出账目中存在一些看似不起眼、却颇为耐人寻味的“惯例”。比如,某些单价较高、体积相对小巧的货物,如来自南方的香料、药材,或是精致的瓷器和绸缎,在搬运记录的数量上,时常会出现微妙的、可上下浮动的模糊空间。又比如,在计算力工工钱时,对于“难活”、“重货”的额外补贴,其认定标准和发放数额,也存在着相当大的人为操作余地。
他初来乍到,深知江湖水深,起初只是依样画葫芦,不敢有丝毫逾越,只求不出差错。但分舵管事张爷,那位面色白皙、喜怒不形于色的中年人,似乎对他表现出的条理清晰和字迹工整略有赞许,曾有一次翻阅账本时,看似无意地提点了一句:“账目清楚,是非才少。” 这句轻飘飘的话,落在陈骏耳中,却重若千钧。这微妙的鼓励,混合着他自身急于在这虎狼窝里找到立足之地、体现存在价值的心态,如同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微光,促使他决定,在尽可能不触动既有格局的前提下,将自己分内的工作,做得更细致、更无可挑剔一些。他天真地认为,这或许是一种安全的、展现能力的方式。
今天需要核对的,是由王老五麾下一个小头目,名叫赵虎的汉子负责监管的一批从南边运来的香料。这赵虎,正是陈骏初入分舵那日,在院中曾出言讥讽他的那个三角眼、嘴角带疤的壮汉。此人生得膀大腰圆,一身疙瘩肉几乎要撑破那件脏污的短褂,面色黝黑,左边眉骨至脸颊有一道深刻的刀疤,看人时总斜着眼睛,更添几分蛮横戾气。他是王老五从微末时就带在身边的亲信,在码头上向来横行惯了,手下聚着一帮唯他马首是瞻的闲汉。
记账棚里,陈骏像往常一样,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桌后坐下,将厚重的账册摊开,取出笔墨,准备对照着陆续搬运到货区的货物进行清点。力工们已经在赵虎粗野的吆喝下开始忙碌,他们喊着粗犷的号子,赤着上身,露出古铜色的、布满汗水和油光的脊梁,将一箱箱贴着封条的香料箱从货船上扛下来,步履沉重地堆放到指定的区域。赵虎则抱着肌肉虬结的双臂,一只脚踩在旁边的货箱上,眼神像鹰隼一样扫视着忙碌的现场,但那目光时不时会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审视,掠过棚子里那个伏案疾书的、显得格格不入的瘦削身影。
起初的核对手续进行得还算顺利。陈骏仔细地核对着箱体上的编号、货品名称与实际数量,并在账册相应的条目旁做下细密的记号,字迹工整清晰。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香料混合在一起的、有些呛人的奇异气味。然而,当他清点到一批标注为“苏木”的货物时,笔尖顿住了。他微微皱起眉头,心里默数了两遍,又抬眼仔细看了看货区那堆暗红色的木箱。账册上白纸黑字记录的是“贰拾箱”,但实际堆放在那里的,无论他怎么数,确确实实只有十八箱。
他以为是搬运尚未结束,耐着性子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直到那条货船上的物品似乎都已清空,力工们开始坐下休息喝水,那两箱苏木依旧不见踪影。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他的脊背。他知道,麻烦可能来了。这缺失的两箱苏木,价值不菲,其去向不言自明。这恐怕已是码头上某些人心照不宣的“规矩”。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头望向赵虎的方向,尽量让声音显得平和,甚至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请教意味:“赵头儿,打扰一下。这‘苏木’一项,账上记的是二十箱,眼下点验,似乎……似乎还差两箱,是不是有弟兄搬累了,暂时放在船上了?或是堆到别的货区去了?” 他刻意将话说得委婉,留下了转圜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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