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冬夜,寒气砭骨。
罗云净看着纸条一点一点的燃烧成灰烬,在烟灰缸里蜷缩成一小撮黑色的残骸。
极致的寒冷和肖玉卿的那番话,像一剂强效冷却剂,让他过热、混乱的大脑迅速降温。他强行将混乱与痛苦压入心底,一种近乎绝对零度的冷静自深处浮现,迅速掌控了他的全部心神。
他闭上眼睛,并非逃避,而是进入了更深层次的运算状态——就像面对一个极其复杂、攸关生死的系统故障,所有的情感波动都是需要被排除的干扰项,唯有绝对的理性才能找到生路。
自己改进的测距仪被用于同胞相残,这不是自己的初衷, 技术本身是工具,其善恶取决于使用者。这一点他作为工程师本应清楚,只是此前从未以如此残酷的方式直面后果。肖玉卿的话点醒了他,利器无眼,执器者有心。伤人的从来不是刀,是握刀的手,和驱使这双手的念头。
肖玉卿此举绝非单纯安慰。这既是对他个人的保护,也清晰传递出一个信号:在肖玉卿的价值体系内,保有纯粹初心的技术本身及其创造者,远比一时一地的得失更重要。
但是选择那条新舟,需要清晰的判断和坚定的意志。一旦踏上,就再无回头可能,任何行差踏错,都可能让自己和家族万劫不复。他需要更确切的了解,需要评估。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眸中已无迷茫与痛苦,只剩下沉静的锐光,如同经过重新校准的精密光学仪器,清晰、冰冷、专注。
窗外的寒风依旧呜咽,但书房内的罗云净,已经完成了从价值崩塌到心智淬炼的关键升级。内心的风暴已然止息,取而代之的是直面真相、理清路径、准备行动的冰冷决心。
他知道,这场思想的淬火,才刚刚点燃炉火。而他,已准备好投入其中,百炼成钢。
他重新摊开防空听音器的图纸和数据记录。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线条和数字,感觉已然不同。它们不再仅仅是技术的挑战,更是一个个冰冷的问号,指向用途与归宿。他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曾几何时,这些线条与数字构筑的是一个纯粹而迷人的技术世界,是他可以全心信赖和投入的避风港。如今,这个港湾消失了,每一个数字都必须接受冷酷的质询。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只做一名交付成果、不问去向的工匠。他必须看清自己手中的工具,最终会流向何方,又会用在何处。
接下来的日子,罗云净仿佛变了一个人。他依旧专注于项目,甚至比以往更加投入,但这种投入带上了某种审慎的底色。他不再仅仅追求性能参数的极致,开始有意识地关注部件的来源、生产的成本、乃至操作培训的细节。
他会向后勤部门的同事“请教”某些特种钢材或电子元件的采购渠道,抱怨“进口管制太严,制约进度”;他会与来自兵工厂的老师傅们深入探讨生产工艺的“可普及性”,感慨“前线条件艰苦,设备需更皮实耐用”;他甚至在廖永兴提及后续装备配发计划时,状似无意地问起优先补充哪些部队、基于何种战略考量。这些问题合情合理,完全符合一个负责任、有全局观念的技术骨干的人设。
他借口去金陵图书馆查阅技术资料,查询了近期的报纸合订本,尤其是关于经济、工业布局乃至社会新闻的版面。他试图从这些公开的信息中,捕捉其中暗藏的线索。
廖永兴对此颇为赞赏,觉得罗云净经历上次风波后,思考问题愈发成熟周全。
然而,只有罗云净自己知道,他正在通过这些看似零散的碎片,小心翼翼地拼凑一幅更大的图景——关于这台战争机器如何运作,资源如何流动,以及他所在的这个系统,真正的优先项是什么。
冬去春来,罗云净收集的信息越多,心情便越发沉重。他看到有限的资源如何向某些方向倾斜,看到精良的装备如何配置,也看到那些被有意无意忽视的角落和需求。这种系统性的偏好与选择,比任何单一的丑闻更让他感到厌恶。它无处不在,却又难以指摘,如同空气般弥漫在整个体系之中。
与此同时,他开始以一种新的眼光观察周围的人和事。那些来自本部、时而挑剔时而拉拢的官员;那些高谈阔论、却对底层技术难题一无所知的“专家”;那些默默无闻、却掌握着关键手艺的老师傅;还有研究室里那些或埋头苦干、或心思活络的同事……
原本模糊的背景变得清晰,人与人之间、部门与部门之间那些细微的张力、无形的壁垒、心照不宣的规则,逐渐显现出来。
期间,陈兆谦又召见过他一次。依旧是在那间雅致的书房,茶香袅袅。陈兆谦关切地询问了他的工作近况,对听音器项目的进展表示满意,再次隐晦地强调了“稳定”与“价值”的重要性,并暗示委员会虽暂缓借调,但未来仍有位置虚位以待。
罗云净恭敬地应答,感谢“世伯”的关照,表态定当专心技术,不负期望。他的表现无可挑剔,但内心深处,一种旁观者般的疏离感越发清晰。他仿佛站在一道玻璃墙后,看着墙内那个名为‘世伯’的长者用优雅的姿态布下温柔的罗网。每一句关怀都明码标价,而他,正在默默地计算着自己将来需要支付的本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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