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破,晨雾里的呜咽压过了刀剑余响,城东青砖院宇的死寂,攥得人喘不过气。
高弘图死死攥着宋版《春秋》,指节泛白到僵硬。
四十年官场沉浮,他靠“民为贵”三个字撑着气节——弹劾魏忠贤时当庭拍案,守杭州时立誓与城共存亡。可如今,身边士兵连饱饭都吃不上,书页上年轻时的批注被霉味裹着,像一记记耳光抽在脸上。
心口钝痛蔓延,他忽然懂了,圣贤书读得再多,救不了饥肠辘辘的百姓,就是空谈。
“高大人,别在这儿摆忠臣谱了。”
马士英靠在门框上,指尖转着枚磨得发亮的“崇祯通宝”,铜钱碰撞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潞王降了,方国安降了,咱们不过是郑森砧板上的肉。”
混官场半辈子,他早看透了虚实——东林党谈气节不筹粮,阉党贪财却能办事,自己督饷时层层盘剥,士兵饿肚子,官员却搂着金银醉生梦死。此刻的冷笑里,藏着对自己虚耗一生的自嘲。
高弘图猛地拍案,《春秋》页角皱成一团。
“马士英!你忘了太祖誓词?忘了先帝煤山自缢的白绫?”
他手在抖,却强行捋平书页,声音发颤:“就算死,也得有读书人的体面!”
话刚出口,脸就热了——昨日去士绅顾家借粮,顾老爷捧着龙井笑谈“殉国留名,粮护宗族”,百姓都在吃观音土,他的“体面”,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遮羞布。
“体面?”马士英把铜钱揣进怀里,“叮”的一声戳破虚伪。
“你向顾家借粮时,人家没给你体面;如今郑森给百姓平价米、棉布甲,倒让百姓尝着了体面。”
他抬眼望巷口,商号伙计正给妇人递米,妇人把米袋抱得比命还紧,“他没读多少圣贤书,却懂百姓要的不是空话,是能摸得着的活路。”
案几那头,熊汝霖突然将干硬的狼毫笔掷在案上。
墨渣溅脏宣纸上的“民”字,他攥着笔杆乱划,圆圈从圆到歪,最终成了一团污黑。
年轻时考中进士,他满心“致君尧舜”,可南京朝堂上,奏疏写了一摞又一摞,不是被马士英之流压下,就是被崇祯帝猜忌搁置。守杭州时督饷,士绅们用发霉的米掺老鼠屎充军粮,他只能闭眼签字——所谓理想,在官场的腐朽面前,碎得一文不值。
“致君尧舜?”他自嘲地笑,声音沙哑,“我写十年奏疏,不如郑森一袋米,让百姓记着好!”
张国维瘫在藤椅上,手里半块混着草屑的麦饼,霉味呛得喉咙发涩。
这饼五文钱,是平日两倍价,却已是百姓能买到的“口粮”。
任巡抚这些年,他见惯官粮掺糠、税银克扣,士绅占万亩良田喊“体恤民情”,自己的蠲免奏疏,永远只换得“酌情处置”四个空话。可昨日巷口,他亲眼见郑森商号的粮车经过,米里无沙,价低三成,老农捧着米袋哭得直捶腿——那哭声,比他见过的所有“德政碑”都真切。
“高大人,”他缓缓开口,声音里满是疲惫,“我们谈了一辈子‘为民’,可让百姓吃饱饭的,是郑森。”
甲叶碰撞声沉缓逼近,像敲在每个人心上的丧钟。
门被推开,郑森的身影堵死门口,玄色长衫上的湿泥,是昨夜查粮库时蹲在米缸前沾的。
腰间布囊里的铜算珠“咔嗒”一响,打破死寂,也敲碎了屋内最后的侥幸。
他弯腰捡起飘落的“民为贵”书页,指尖压平卷翘纸角,动作慢却稳:“高大人,晚辈也懂这三个字。”
“但它不是写在纸上的。”郑森递还书页,声音平却带锋,像刚磨过的刀。
目光扫过四人,锐利如刃:“是织户能给孙娃做暖棉袄,是农奴娃能进学堂识字,是士兵穿的甲不板结漏风——不是朝堂唇枪舌剑,更不是饿着肚子谈气节。”
“你一个海寇之子,也配谈圣贤之道?”高弘图怒喝,攥书的手青筋暴起。
愤怒底下,是深深的恐惧——他怕自己一辈子信奉的准则,在一个“异类”的实在面前,显得一文不值。
“是不是海寇,不重要。”
郑森捏着铜算珠,珠身镇江水战的旧痕反光晃眼,“重要的是,百姓现在能买到不掺沙的米,能活下去。”
他往前半步,语气诛心,字字如锤:“高大人敢弹劾魏忠贤,却管不住宦官盘剥织户;熊大人写十年奏疏弹劾贪官,却不敢撕破士绅掺假粮的脸皮;张大人见惯疾苦,却不敢违抗朝廷加征旨意。”
“你们守的是体面虚名,唯独不是百姓的命!大明亡了,亡在你们的空疏,亡在士绅的贪婪,亡在百姓没饭吃!”
熊汝霖的手猛地一抖,笔尖落在纸上,晕开大片墨团。
昨日城门边,老农捧着米袋痛哭时,他连一句安慰都不敢说。读了一辈子书,写了无数冠冕堂皇的奏疏,竟不如郑森一袋米管用。
他无意识写下“民”字,又狠狠划破纸页,一道深黑伤疤,像刻在心上的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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