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音乐课的启示(1989年春
第一节:走音的校歌
镇小学的音乐教室,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岛。墙角堆放着蒙尘的旧鼓和断了弦的胡琴,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粉笔灰的气息。
唯一的“乐器”,是那台老旧的星海牌脚踏风琴,暗红色的漆面早已斑驳,露出底下灰白的木头底色。琴键泛着陈年的牙黄色,有几个键甚至深深凹陷下去,如同掉了牙齿的老人。
梅母张桂芬坐在琴凳上,脊背挺得笔直,一如当年在列宁格勒音乐学院琴房里的姿态,只是鬓角的白霜泄露了时光的痕迹。
她脚下,那连接着巨大风箱的木质踏板,中间一道深深的裂痕触目惊心,用粗糙的铁丝紧紧捆扎着,每一次踩踏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嘎”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断裂。
今天教的,是《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这是每周音乐课的固定曲目,也是校长反复强调的“思想阵地”。
孩子们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跟着风琴发出的、因踏板力竭而气息不稳、音调也略微跑偏的旋律,有气无力地唱着: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
声音参差不齐,带着孩童特有的、未经训练的稚嫩和散漫,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显得有些稀薄。
张桂芬的手指在泛黄的琴键上移动,尽力维持着基本的音准和节奏。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孩子们的脸庞,最后,落在了教室最后一排角落里的一个身影上——王强。
王强是个沉默的男孩,十岁左右,瘦瘦小小,总是缩在角落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和其他孩子最大的不同,是右腿膝盖以下,装着一截简陋的木质假肢,外面套着洗得发白的裤子。假肢和身体的连接处似乎并不十分服帖,让他走路时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摇晃。
此刻,王强也张着嘴,努力跟着大家唱。然而,他发出的声音,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尖锐、颤抖,完全游离在旋律之外,突兀地刺穿着整体还算和谐的歌声。
每一次他开口,周围几个调皮的男孩就忍不住捂嘴偷笑,朝他挤眉弄眼。
“王强!又跑调了!闭嘴行不行!”一个高个子男孩终于忍不住,扭过头大声呵斥。
“就是,难听死了!像鸭子叫!”
哄笑声像针一样扎过来。
王强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肩膀微微发抖,歌声戛然而止。他紧紧攥着衣角,那只穿着旧布鞋的左脚,无意识地在地上蹭着。
张桂芬的心猛地一揪。她停下了弹奏,风琴那带着杂音的尾调在教室里尴尬地拖长。
“安静!”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哄笑声低了下去。
她看着王强那颗低垂的脑袋,像一颗被风雨打蔫了的小草。
她想起自己年少时在异国他乡,语言不通、琴技不被认可的孤独;想起文革时被批斗,钢琴被砸,只能躲在角落里无声呜咽的屈辱。
音乐,本该是抚慰灵魂的甘泉,为何在这里,却成了划分高低、制造伤害的工具?
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落回琴键。
这一次,她的手指落下去,不再是那刻板、昂扬的进行曲节奏。她放慢了速度,指尖流淌出的旋律,悄然改变了模样——沉重的低音区被强调,节奏变得舒缓而略带忧伤,原本方正的旋律线条被揉碎,加入了细微的滑音和切分。
那首根正苗红的《接班人》,竟在她指尖下,流淌出一种奇异的、带着淡淡愁绪的蓝调(Blues)韵味。踏板依旧“吱嘎”作响,风箱喘息着,但这变了形的旋律,却奇异地贴合了此刻教室里的某种情绪。
孩子们都愣住了,歌声停了下来,面面相觑。
这……这还是那首歌吗?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却又让人心里有点发酸?
张桂芬的目光投向角落里的王强,声音温和而坚定:“王强,别怕。跟着老师,跟着你心里的感觉唱。没有对错,只有你想唱出来的声音。”
王强怯生生地抬起头,撞上林老师那双平静却蕴含着巨大力量的眼睛。他犹豫着,嘴唇动了动。
张桂芬的手指再次在琴键上跳跃,这一次,旋律更加舒缓,带着一种包容和引导的力量。她微微侧头,目光鼓励地看着王强。
王强看着老师的眼睛,又看了看自己那只套在假肢里的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不再试图跟上那虚无缥缈的“标准音高”,而是张开嘴,发出一个有些沙哑、甚至带着哭腔的音符。
很轻,依旧跑调,但神奇的是,当他不再害怕,不再试图模仿,而是任由那带着委屈、孤独甚至一点愤怒的情绪流淌出来时,他那原本刺耳的声音,竟与张桂芬指尖流淌出的、带着蓝调忧伤的旋律,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共鸣!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王强似乎找到了表达的方式。他不再仅仅依靠喉咙。那只装着木质假肢的右脚,开始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地面。笃、笃、笃……声音不大,有些沉闷,却带着一种原始的、坚定的节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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