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岳府并非林曦想象中的琼楼玉宇、仙气缭绕。它坐落于一片浩瀚无垠的、色调永远是昏黄与铅灰交织的荒原之上。天幕低垂,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一种恒定不变的、令人压抑的微光,仿佛永恒的黄昏。荒原上怪石嶙峋,形态狰狞,如同大地裸露的骸骨。远处,隐约可见一条浑浊沉滞、无声流淌的巨河,那便是忘川的支流。风是冷的,带着冥土的尘埃和一种万物凋敝的气息,吹在脸上,如同钝刀刮过。
这景象,像极了那片被命运诅咒的埃格敦荒原,荒凉、严峻,充满了不祥的预兆。林曦跟随葛仙翁的祥云降落在一座巍峨却毫无生气的黑色大殿前时,心中便弥漫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这里的一切,都仿佛被一种冰冷、不可抗拒的法则所统治,个体的悲欢离合,在宏大的幽冥秩序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大殿名为“察查司”,专司核查阴阳两界疑难悬案。殿内光线幽暗,巨大的石柱支撑着高不可及的穹顶,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卷宗和香火混合的沉闷气味。葛仙翁将林曦、胡缨以及那被清光包裹的灵种安置在一间偏殿等候,自去禀报东岳帝君。
偏殿里只有几张石凳,冰冷坚硬。胡缨沉默地坐着,狐耳低垂,往日的神采被一种深切的疲惫取代。她为今日之事,已赌上了身家性命。林曦则抱着膝盖,坐在冰凉的地面上,望着悬浮在面前光茧中那安详沉睡的小小人形。小谢的意识并未苏醒,这灵种只是一个纯净的空壳,承载着过去的碎片,却不知未来何在。留影钱静静躺在光茧旁,像一枚沉默的证物。
等待漫长而煎熬。殿外荒原的风声呜咽,如同无数冤魂的叹息。林曦想起与小谢在荒宅的对话,想起她谈及未来世界时眼中偶尔闪现的光亮,想起她撞向血符时的决绝……这一切的努力,如今却要在这冰冷威严的幽冥大殿前,接受最终的审判。一种哈代式的宿命感攫住了他: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早已将小谢、将他、甚至将胡缨和崔判官,都放置在一条无法回头的轨道上,所有的挣扎与反抗,都不过是加速奔向那个早已注定的悲剧结局。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面无表情、穿着皂隶服色的鬼吏进来传唤:“帝君法旨,升殿问案。”
察查司正殿,比偏殿更加宏伟肃穆。殿尽头,一座高台之上,端坐着一位冕旒垂拱、面容模糊在神光中的巨大身影,正是东岳帝君。其下左右,分立着数位气息渊深、形态各异的仙官神吏。葛仙翁站在一侧。而另一侧,崔判官已然在列,他换上了一身更加庄重的判官袍服,脸色阴沉如水,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
林曦和胡缨被引至殿中,那灵种与留影钱则被置于殿心一座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玉台之上。压力如山,林曦感到呼吸艰难,通言印在舌下灼热,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问案开始。葛仙翁率先陈述,言简意赅,说明了发现灵种的经过、其特异的成因,以及留影钱所显影的、涉及崔判官的疑点。他的话语客观,却隐隐偏向于灵种乃造化所钟,而非邪物。
轮到崔判官。他上前一步,声音洪亮,义正辞严,完全不见当日荒宅的狠戾。他矢口否认所有指控,斥责胡缨与林曦勾结怨灵、伪造证据、污蔑上官。他将小谢之死归咎于其自身执念,将血符说成是陶望三为保平安而求取的普通符箓(陶望三已被他牢牢控制,自然作证符箓无异常),将留影钱的显影污蔑为胡缨施展的幻术。他言辞犀利,逻辑严密,将自身撇得干干净净,反而将胡缨和林曦描绘成破坏阴阳秩序、图谋不轨的歹徒。
“帝君明鉴!”崔判官最后慨然道,“此灵种来历诡异,纵有灵性,亦难掩其出身污秽!若放任不管,恐成日后大患!胡缨、林曦,其心可诛!当严惩不贷,以正法纪!”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锤,敲打在林曦心上。在这庄严肃穆的大殿上,在绝对的权力和秩序面前,他们这些小人物的证词和挣扎,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哈代笔下,苔丝无论多么纯洁善良,最终仍敌不过社会礼法和命运的残酷。此刻,林曦感觉自己和小谢,就像那荒原上的苔丝,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紧紧束缚。
胡缨奋力抗辩,指出崔判官话语中的漏洞,强调小谢的冤情与崔钰的私心。但她势单力薄,证据(留影钱影像模糊,陶望三被控制)难以形成铁证。殿上的仙官们大多沉默,或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东岳帝君高踞其上,神光笼罩,看不清表情,只有无边的威压弥漫。
局势对林曦一方极为不利。崔判官久居高位,深谙规则,势力盘根错节。而他们,除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灵种和模糊的影像,几乎一无所有。
就在林曦心生绝望之际,那玉台上的灵种光茧,忽然再次发出了微弱的清鸣!这一次,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戚与纯净,穿透了沉重的殿宇氛围。同时,留影钱再次投射出光影!这一次,影像竟比之前清晰数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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