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竹帚划过青石板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首单调而安宁的晨曲。
林昭然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平静。
她的目光落在脚边一堆枯黄的落叶里,那半片陶静静地躺着,仿佛是昨夜星辰遗落的碎片。
釉色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暗淡无光,只有边缘一道深刻的划痕,在清晨的斜光下隐约可见。
那是一个“问”字的起笔,一记有力的点,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要砸开一个混沌的世界。
她只是看了一眼,没有弯腰,没有拾取。
手腕一转,竹帚便毫不留情地将那片陶连同败叶一同扫向院角的沟渠。
渠中是山间引来的活水,清澈见底,水流一冲,那半片陶便打了个旋,悄无声息地沉入水底的软泥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阿娘,为啥我们每天都要去学堂啊?”院墙外传来邻家小儿清脆的童音。
他赤着脚,正咯咯笑着追赶一只摇摇摆摆的肥鸭。
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是孩子的母亲:“因为不学,就看不见光。心里黑漆漆的,路也走不远。”
小儿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停下追逐的脚步,有些不情愿地回到母亲身边,任由她为自己拍去身上的尘土,然后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小布包。
布包的角落里,用红线紧紧缝着一小块碎陶,磨去了棱角,是他自己捡来的护身符。
他相信,这能保佑他识字更快些。
林昭然倚着斑驳的木门,静静地看着那对母子远去的背影。
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曾对一群面黄肌瘦、眼神怯懦的孩子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火焰般的激情,她以为启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需要一个举旗的先锋。
可现在,当“看见光”这句话从一个普通的农妇口中如此自然地说出,当求知已经像吃饭喝水一样,成为一种无需解释的本能时,她忽然觉得无比释然。
当启蒙成了本能,便不再需要启蒙者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升起,暖意驱散了山间的薄雾。
那一瞬间,她的思绪仿佛也随着阳光飘散开去,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她仿佛看见了故都的断壁残垣。
程知微就站在那片旧国子监的废墟之后,他比从前清瘦了些,也苍老了些,但眼神依旧锐利。
一群衣衫褴褛的顽童正围着一块倒塌的石碑,用木炭在上面涂鸦。
一个高个子男孩得意洋洋地写下“天大”二字,另一个矮些的立刻上前,将“天”字下面添了一横,改成了“夫”,又在旁边加了个“人”字,理直气壮地喊道:“不对,人更大!”
争执声四起,孩子们吵得面红耳赤。
这时,一个最沉默的小女孩默默从地上捡起几块碎陶片,在尘土里拼凑起来。
她拼得很慢,也很吃力,最后,一个歪歪斜斜的“问”字出现在众人眼前。
所有的吵闹声戛然而止。
孩子们看着地上的那个字,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攫住了。
先前那个争辩“人更大”的男孩挠了挠头,第一个开口:“那……天为什么不说话呢?”
一场稚嫩却严肃的辩论就此展开。
他们言辞粗浅,却在不自觉间用上了“若是如此,岂不荒谬”的反证,用上了“敢问苍天”的设问。
那些都是她当年在课堂上,为了让一群蒙童理解事理而反复拆解的法门。
程知微立于残墙之后,听着那些清澈的童音,浑浊的眼底泛起一丝微光。
他没有现身,只是将手中那根光滑的竹杖在地上轻轻一点,笃的一声,像是叩响了自己的心门。
思绪又一转,眼前仿佛出现了南方市集的热闹景象。
柳明漪正穿行在熙攘的人群中,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蹲在角落里的盲童。
那孩子手里攥着一片弧形的陶片,陶片的内壁似乎被他用沙石磨了许久,竟能聚起一点微光。
他正举着陶片,将那一点点反射的日光投在地上,逗弄着一群咕咕觅食的鸽子。
光点跳跃,鸽群随之起落,孩子的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
有路人经过,笑着摇头,说这孩子痴傻,看不见还玩光。
盲童却头也不抬,脆生生地说:“我能‘看’到光在走路。”
柳明漪的心猛地一颤,她蹲下身,轻声问:“孩子,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盲童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做梦,梦里总有一个女人,她一直对我说,别怕黑。”
柳明漪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一句话。
在南荒那间四面漏风的私塾里,每当夜晚点不起足够的油灯时,林昭然就是用这句话来安抚那些对黑暗感到恐惧的孩子的。
她没有再问,只是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钱,悄悄放进盲童面前的破篮子里。
转身离去时,她低声呢喃,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这满世间的微光说:“她没走,她变成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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