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的辛夷花果然开得极好，满树繁华，艳丽芳香，如同漫然柔软的紫云，花影繁乱。侍女在庭中设了坐席和小几，小几上茶具一应俱全，边上的风炉上正煮着水。
阿皎和卫少儿在坐席上坐下，头顶是盛开的辛夷。
阿皎不大会与贵妇人打交道，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瞧着侍女一边的侍女自漆盒之中取出茶饼轻轻炙烤后捣成茶末，滚入沸水之中，煮成茶汤，然后以铜杓为阿皎和卫少儿分茶。
滚热的茶汤倒入漆盏之中，卫少儿瞧着阿皎抚袖饮茶的姿势亦是熟稔，自己也吹了吹茶汤上的浮沫，问道：“白驹娘子如今是寄居在千金乐馆之中？昔日我也曾登门拜访，只是乐馆的主事几番推脱，竟是隔了数月才能见到娘子一面。”
这话便是指阿皎无礼托大了。
霍去病去岁冬日一夜之间翻遍章台里所有秦楼楚馆，给他惹来不少浮浪之名，甚至还因此被陛下罚俸，阿皎本来都快忘了这件事情了，如今被她这一点便尽数想起来了。卫少儿还曾经登过乐馆的门，点名要见她，被温姬三言两语挡了，
阿皎搁下茶盏，微微欠身，“我那段时日出府去看诊了，并不在乐馆之中，不知夫人曾登门拜访，实在是无礼怠慢，白驹在此赔礼了，还望夫人勿怪。”
卫少儿轻笑了一声，“罢了，都过去了，况且今日不还是见到了么？听闻白驹娘子是同乐馆一道来的长安，客居日久，可挂念家中父母亲族？”
这便是她在问阿皎的底细了。
不是卫少儿多心，而是阿皎的身份太过干净了，一名年十七的医女，在来长安前半点底细都打探不到。
阿皎自然不能说自己出身江湖，毕竟如今陛下肃清游侠，她不能自己往刀口上撞，便清了清嗓子，道：“我是陇西郡人，父母皆亡，六岁时拜在医家门下，于边塞行医，前岁冬日采药时坠崖，被乐馆的人救下，为报答温主事的救命之恩，便一直为乐馆中人诊病调养。”
卫少儿若有所思地饮了口茶，“你同去病，又是如何认识的？”
阿皎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头皮发麻，“元狩二年，君侯前往河西受降，那时头疾发作，我曾经为君侯施针诊病。”
卫少儿略一思索，去岁冬季，去病头疾频发，淳于晋一反寻常地以针砭之法为去病诊治，说是在金城之时一个医女所传之法，如此看来，一切倒是都对的上。
她心中微微一沉，那么想必叫去病说出“匈奴未灭，无以家为”的惊人之语的，也就是她了。
她正欲再次开口时，却听得一阵急促脚步声，随之而来的就是霍去病的声音，“母亲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来了。”
他几步跃下庭前台阶，目光在阿皎和卫少儿之间扫了一圈，见二人只是对坐饮茶，才松了口气。
阿皎也松了口气。
她向他投去求救的眼神，搁在几面上的手屈起两指，模仿着脚步做出溜之大吉的动作。
霍去病却好像没看见，目光一扫而过，便落到了自己的母亲身上。
卫少儿推开茶盏，有些不悦地道：“我不过是来瞧瞧你，怎么，自己开府之后连母亲来瞧你都不行了？”
侍女又铺了一张坐席，霍去病坐下，勾起唇角道：“儿子岂敢怪罪，只是我不在府上，无人陪母亲说话，岂不是叫母亲无聊。”
阿皎见霍去病虽然并未让她先走，但是同卫少儿说话，卫少儿那带着些探究的视线终于不再落在她身上，也算是松了口气，举起茶盏饮了口茶。
卫少儿道：“你也知道你不在府上，每次来看你，你不是在外面练兵，就是去军营视察了，数数看这一月之中，竟然还不如陛下见你得多。我也只能在你府上饮饮茶，赏赏花，和郑女说笑谈天。”她顿了一顿，“郑女的病还没好么？这都多久了，竟是不曾在前院瞧见过她，对了，不是有白驹娘子么？怎么不请白驹娘子为她瞧瞧？”
阿皎听见自己的名字，微有疑惑地搁下茶盏，“府上若是还有身子不适的病人，我倒是乐意效劳。”
“不必了。”霍去病的声音微冷，似是提到了一件叫他极为不喜的事情，“她是心病，药石罔效。”
郑女？
此人是谁，为何提到此人场面便冷了几分？
听着……好似是个女人的名字啊。
阿皎微不可见地皱了眉，竖起了耳朵，正等着二人再多说些什么，霍去病和卫少儿倒是齐齐住了口，看着阿皎在一旁喝茶，卫少儿笑了笑道：“我们母子在一边说话，倒是冷落了白驹娘子了。”
阿皎见他们二人住口不言，略有些遗憾，起身道：“叨扰许久，白驹应当告辞了。”
是真的遗憾，本来被留在此处陪詹事夫人饮茶时只觉得如芒在背，恨不能溜之大吉，只是此刻想多听些了，他们二人却又不说了，实在是可惜。
她起身告辞，霍去病命许硕相送。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阿皎状似无意地问道：“阿翁，方才听詹事夫人说到府中的郑女……”
她略为一顿，撇过脸去看许硕，许硕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恢复如常，“夫人说她什么了？”
阿皎什么也没瞧出来，“夫人说她病了，叫我有空便去为她诊治。”
许硕自然是明白卫少儿的心思，笑道：“不过是府上一个侍女，是夫人调教出来的，夫人念旧，难免对她有几分顾念，只是此女触怒了君侯，便被关起来了。”他顿了一顿，送阿皎出了府门，“娘子不必过于关切，君侯不是刻薄仆从的人，她若是真的有疾，侯府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阿皎轻轻“哦”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我只是顺口一问，阿翁不必解释这么多的。”
“是么？”许硕眼睛眯起来的时候有一点狐狸般的狡黠，“我以为娘子想听，看来是老奴多嘴了。”
阿皎领会到了许硕的意思，咬唇笑了一下，颇有些不好意思，随后便上了许硕备好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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