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朝会上，中尉参奏骠骑将军霍去病，称其犯夜疾行，不顾京辅都尉阻拦，纵马闯入章台里。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
中尉掌北军，统率中尉卒，负责长安城内的巡查、禁暴与督奸之事，这宵禁后巡夜之事，自然也归他们负责。
天子的神情被冕旒遮掩，看不分明，只是沉声道：“果真？骠骑将军？”
骠骑将军霍去病起身出列，他身着朝服，佩挂组绶，博冠峨带，面无表情地执笏道：“臣无状。”
这便是默认了。
天子面前的冕旒轻轻晃动，只有一边的杨得意看见天子面上的好笑神色，但是声音却是严厉，“明知故犯，罚俸三月。”
“谢陛下。”霍去病恭敬地行礼。
又是被轻轻揭过。
朝议结束，霍去病看见中尉皱着两道大粗眉对自己哼了一声，霍去病浑不在意地对着他拱了拱手，只得到中尉又一声冷哼之后扬长而去。
一边的终军好笑，“中尉还真是数年如一日地要治我们这犯夜之罪啊。”
赵破奴弹了弹笏板，揶揄一笑，“但是似乎从来都没有成功过。”
“要知道他的那双鹰眼可一直盯着我们，恨不能将我们这群纨绔一网打尽。”
“纨绔？我可不是纨绔，我是贫家儿，真正的纨绔是这位君侯。”
霍去病少年时诨号是小霸王，带着他们横行霸道，犯夜疾行是常有的事情。有一次夜里喝多了酒，几人去翻当时丞相公孙弘府邸的后墙，谁料恰好遇上自丞相府中探病出来的陛下，陛下见他们几人齐刷刷地立着，也只是哼了一声，“你们是将朕的宵禁令当耳旁风么！”并未加以责罚。
想来也是因为陛下年少之时，也常常假称平阳侯，深夜微服出行，四处游猎。
因此中尉就对他们越发的深恶痛绝，不过这些年，他们都有了职官功业，也鲜少像从前那般不羁，中尉苦等许久，才抓住霍去病这一错处，谁知又被陛下轻轻放过，实在是艰辛呐艰辛。
终军眼睛转了一转，道：“不过去病，你昨夜夜闯章台里，这是怎么一回事？每到一处乐馆，便命鸨母将所有姑娘全部叫至前堂，什么话也不说，看一眼就走，这是什么癖好？”
“我寻一个人。”霍去病皱眉道。
“寻谁要寻到章台里去？”终军揶揄道，然而他注意到霍去病的神色却是十分奇怪，带着一点遍寻不得的怅惘，而那怅惘里又透着明亮的希冀和热切，突然就明白了过来，“是那位汉水游女？”
“什么汉水游女？”赵破奴不解。
“是阿皎。”霍去病言简意赅。
“阿皎？！”赵破奴声音拔高，在一片沉稳持重的三公九卿之间，十分刺耳，见身边人皆看过来，他连咳了数声，压低声音，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阿皎不是……不是……”
他刚想把“死”字吐出来，却被霍去病一眼瞪了回去，“她好的很。”
赵破奴不可置信，那时霍去病跟着阿皎去取药，近一月才回，回来的时候失魂落魄，整个人双目无神。后来自称冯曦冯冶交托给他一个盒子，说是师妹遗物，请他转交霍去病，他一开始还想着是哪位师妹，直到不慎打翻了盒子，在里面看到了阿皎的剑，还有阿皎常戴的一个银铃镯子。
那时他才明白，原来霍去病偶尔眼底掠过的一丝苍凉，有时静坐在烈日下不发一言的午后，有时比剑期间的一个怔忡，皆是因为阿皎。
因为她死了。
他不知阿皎是如何死的，那一月之间又发生了什么，霍去病与阿皎之间是否两情相悦，他只知道，霍去病在柏梁台上那一句拒婚的誓言，是为了阿皎。
匈奴未灭，无以家为。
斩钉截铁，此生不娶。
终军和他都是满腹疑问，但是霍去病眼步伐匆匆，懒得奉陪，看起来是又要去翻一遍章台里。
“长安闾里相接，人口众多，你这样寻，要寻到什么时候去？”终军提步追上他。
“我知道她寄住乐馆，章台里中乐馆不过十余家，前堂寻不到，后院里总寻得到。”
“乐馆？”赵破奴脑中电光石火地一闪，想起那个在乐馆门口和昭平君起了龃龉的冬夜，乐馆后门盈盈一拜的两个女子，其中一个女子……
“我知道了！”赵破奴突然道。
阿皎睡饱了，伸了个懒腰，起身唤兰泽。
冬日风寒，她的榻前新加了一方屏风，兰泽的身影从屏风后绕出来，“娘子昨夜做什么去了，竟一直睡到了隅中，从前好歹还能顾着朝食的时间起来用饭。”
“兰泽最近脾气越来越大。”阿皎盥洗后用布巾擦干手，“方睡醒倒也不饿，吃些饼饵就好了，左右快要用昼食了。”
兰泽服侍着阿皎换了寝衣，穿上一身海棠红的曲裾深衣，然后又移来镜奁为她梳妆，阿皎并不像乐馆里的那些娘子一般注重修饰容貌，常常只是挽个髻，扑上一层蜜粉便好了，若是要见人，便轻点口脂，给她穿什么她也不拘，递过来就换上，简直没有比给她做侍女更轻松的了。
她之前偶尔和芜芳说起，芜芳反而笑她，“也不瞧瞧白驹娘子生成什么模样，便是素面朝天，桃红柳绿地穿出去也是美的。”
她今日一看，果不其然，这海棠红色妩媚娇艳，最是挑人，没有几分颜色还真压不住。
阿皎今日倒是灵敏了几分，对着镜鉴转了两圈，“兰泽，你最近喜欢红色？我都穿了好几日的红色了。”
“水红是水红，猩红是猩红，桃红是桃红，海棠红是海棠红！”
阿皎坏笑着摸了一把她的下巴，“水红桃红的，小兰泽是不是思嫁了？”
她被兰泽追着，提起裙裾便跑出了门，为了躲兰泽，还差点被门槛绊倒。
回头时，看见兰泽惊讶瞪大的双眼。
她还没反应过来，微微趔趄，身子往后一倾，便迅速地被人揽进了怀里。
阿皎心中一惊，那人已经抱着她转了一圈稳稳落地。
满庭洁白的新雪，日头高照，一切明亮到她微微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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