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智殿的哀哭如同潮汐,日复一日,早暮两次,准时在庄严肃穆的礼官唱引下掀起波澜。巨大的悲伤在繁复仪式的消磨下,渐渐沉淀为一种沉重的底色,弥漫在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在这片素白哀伤的幕布之下,权力的暗流却开始悄然涌动,无声而迅疾。
弘治帝一朝,以萧敬、王岳为首的老成持重的内宦体系,如同殿内那些燃烧了多日、烛泪堆积的老烛,光芒正不可避免地走向黯淡。萧敬因年迈和过度悲恸,已向监国太子告假,在直房内静养,几乎不再理事。王岳虽强撑着精神主持大行皇帝丧仪的具体事务,但那份心力交瘁的疲态,任谁都看得分明。他们如同退潮时留在沙滩上的贝壳,虽仍有其形,内里的活力却已随着旧主的离去而迅速流逝。
真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躁动。一股以刘瑾为核心的新生代太监势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群,正以前所未有的活跃姿态,悄然填补着旧权退去留下的每一寸缝隙。
司礼监的几间核心值房内,灯火常常彻夜不熄。刘瑾已俨然成了实际上的“内相”。他不再满足于仅仅伺候在朱厚照灵前悲哭,而是将触角伸向了文渊阁与司礼监之间那至关重要的文书传递环节。
“马公公,请留步。” 仁智殿通往文渊阁的宫道转角,刘瑾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悲戚与恭谨,拦住了同样身着孝服、行色匆匆的文书房太监马永成。马永成是弘治朝旧人,掌管着文书房部分机要文书的收发登记,位置紧要却因性格平庸一直未得大用。
“刘公公?”马永成停下脚步,有些疑惑。
刘瑾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关切:“这几日瞧着马公公清减了不少,可是为着大行皇帝丧仪和大行皇帝遗诏誊录分发之事,太过劳神了?唉,你我皆是奴婢,为主子尽心是分内之事,可也得顾惜着点身子骨啊。” 说着,他极其自然地从袖中滑出一个沉甸甸、未封口的素面小锦囊,顺势塞入马永成手中,“一点参片,提提神。这千斤重担压在肩头,没个好精神可不行。”
锦囊入手沉重,绝非参片重量。马永成心中一跳,下意识地捏了捏,里面分明是硬梆梆的金锞子!他脸色微变,想要推拒:“刘公公,这…这如何使得…”
刘瑾却一把按住他的手,脸上悲戚之色更浓,眼神却锐利如针:“使得!如何使不得!马公公,如今是多事之秋,新主年幼,外朝诸公心思各异。咱们这些在宫里当奴婢的,更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替主子把好门户,看紧那些往来文书!尤其是…那些从内阁递过来,等着用印的奏本、诏书草稿…稍有差池,可是天大的干系!” 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马永成的手背,“你我兄弟,同舟共济,这份忠心,主子日后必有明鉴。这参片,您就安心收着,养好精神,办好差事,就是对大行皇帝、对主子最大的忠心!”
马永成握着那沉甸甸的锦囊,感受着刘瑾手上传来的不容拒绝的力量,再看看对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暗示,额角渗出细汗。他深知刘瑾手段,更明白这“同舟共济”背后的凶险。犹豫只在瞬间,巨大的诱惑和对新主身边红人权势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最终默默将锦囊拢入袖中,垂下眼帘,低声道:“刘公公提点的是…奴婢…知道轻重。”
刘瑾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转瞬即逝,又恢复了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如此便好。快去忙吧,莫耽误了阁老们的要事。” 看着马永成匆匆离去的背影,刘瑾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文书房,这个沟通内外、掌控信息的关键节点,算是初步落子了。
与此同时,在司礼监另一处靠近御药房的值房内,气氛同样诡秘。刘瑾的心腹,提督东厂太监丘聚,正与几个掌管着内廷部分采买、库藏事务的中层太监低声交谈。丘聚脸色阴沉,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都听明白了?眼下正是新旧交替的关口,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手里这些差事,油水足不足倒在其次,关键是得让主子看到咱们的‘用心’!御药房的份例,针工局的用度,惜薪司的炭火…该紧的紧,该松的松,这里头的分寸,不用咱家教你们吧?尤其是往仁智殿、往东宫(此时朱厚照尚未正式登基,仍居东宫)送的东西,务必精之又精,慎之又慎!若有半分差池,或是让外朝那些清流抓了把柄,哼!” 他冷哼一声,眼中寒光毕露,“咱家扒了他的皮!”
几个太监噤若寒蝉,连连点头称是,表示一定“用心办差”,绝不敢误事。
丘聚缓和了脸色,慢悠悠地呷了口茶:“用心办差,主子自然看在眼里。大行皇帝去了,可这日子还得过,新主子的恩典…那才是长久之计。尔等的前程富贵,可都系在新主子身上了。” 威逼之后是利诱,敲打得恰到好处。
权力的更迭,如同无声的硝烟,在内廷的角角落落弥漫渗透。老一代太监的黯然退场,新一代权阉的野心勃勃,在这国丧的素白底色下,勾勒出一幅充满欲望与算计的暗流图景。他们如同潜行的夜枭,将目光紧紧锁定在仁智殿灵前那位悲伤而迷茫的少年天子身上,更锁定在他身边那个手握金符、如定海神针般的帝师身上。刘瑾知道,陈瑜是横亘在他通往内廷权力顶峰之路上的最大障碍。如何绕过这块“磐石”,或者…如何将其挪开,成了他心中日夜盘桓的毒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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