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内瓦的秋天,湖水般澄澈的蓝天映衬着远山初雪,空气里飘散着咖啡与烤奶酪的混合香气。CERN园区内,穿着各色工装、步履匆匆的研究人员构成了一幅国际化的流动图景。瑞丞的博士后生涯,就在这栋充满现代感的理论组大楼里,以一种远超他预期的高速和强度展开。
他的导师,来自意大利的弗兰切斯卡教授,是一位思维极其活跃、对“可检验性”有着近乎执念的理论物理学家。她给瑞丞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将他博士论文中那些关于原初引力波谱的“弦论修正”,与LISA(激光干涉空间天线)任务小组最新公布的仪器噪声模型和科学目标进行详细比对。“不要只谈漂亮的数学可能性,”弗兰切斯卡教授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告诉我,在LISA的寿命期内,考虑到所有已知和未知的系统误差,你的信号有没有可能从噪声海洋里被捞出来?显着性水平能到多少σ?”
这无异于将一位习惯于在抽象数学花园里漫步的诗人,突然推到了精密仪器的装配车间。瑞丞不得不暂时放下他钟爱的微分几何和代数拓扑,一头扎进满是探测器灵敏度曲线、轨道扰动模型、数据分析pipeline的技术文档里。他花了大量时间与LISA合作组的工程师和数据分析专家开视频会,学习如何将他的理论预言翻译成观测者能理解的语言——不是优美的方程,而是信噪比、频率空间中的功率谱密度、以及在不同宇宙学参数先验下的贝叶斯证据比。
这个过程充满了挫败感。他发现自己理论中那些最精妙的数学结构,在残酷的仪器噪声和复杂的天体物理前景(如银河系内双白矮星合并的背景)面前,显得脆弱不堪。最初的几个模型版本,在LISA的预期灵敏度下,信号完全被淹没。他不得不重新调整参数,甚至修改模型的某些简化假设,以寻找那个微妙的、理论与现实可能相遇的“甜蜜点”。
与此同时,理论组内部的讨论会也极具挑战性。来自不同背景(弦论、圈量子引力、修正引力理论、粒子物理)的博士后和访问学者们,常常为了一个概念或一个计算细节争得面红耳赤。瑞丞必须迅速适应这种高强度、快节奏的学术交锋,学会清晰而有力地扞卫自己的观点,同时也要有足够的智慧和胸襟吸收他人的批评与建议。他常常在深夜回到租住的公寓,大脑因为一整天的信息轰炸和思维碰撞而嗡嗡作响,感觉自己像一块被反复捶打的铁,正在被重塑。
与苏诺的联系,被压缩到更短的间歇。六小时的时差意味着,当瑞丞结束一天的工作,苏诺那里已是深夜;而当苏诺清晨开始忙碌时,瑞丞还在睡梦中。他们常常只能依靠留言。瑞丞会拍下白板上写满的、关于LISA噪声预算的复杂公式:「今天又被探测器组的家伙们‘审问’了三个小时,感觉像是在给显微镜讲解星空的美。」苏诺则可能在北京时间凌晨发来一条消息:「新招的博士生对磁场模块的数值稳定性处理提出了一个很聪明的方案,有点兴奋,睡不着了。」
他们分享着各自世界里那些微小的突破与持续的困境,虽然无法深入探讨对方工作的技术核心,但那种在庞大而艰难的系统中努力寻找突破口的感觉,是相通的。他们的对话,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签到”和“打气”,确认彼此仍在各自的轨道上负重前行,并未迷失。
苏诺在北京的生活同样不轻松。“模块化框架”的构建如同搭建一座复杂而精密的乐高城堡,每一个模块(如大质量星团反馈、宇宙射线传播、磁场放大与耗散)都需要独立的物理模型和数值实现,再将它们耦合起来。她的第一个博士生聪明勤奋,但毕竟是新手,许多基础工作需要她手把手指导。同时,她还要承担本科生课程的教学任务,备课、讲课、批改作业,占据了本已稀缺的时间。
更让她感到压力的是学术界的“能见度”。她的研究介于传统的星系天体物理和更基础的星际介质物理之间,有时显得不那么“主流”。参加国内学术会议时,她能感受到一些同行对她的“整合性”思路抱持观望甚至怀疑态度,认为过于复杂,不够“优雅”或“深刻”。申请观测时间也面临激烈竞争,需要耗费大量精力撰写极具说服力的提案。
一个冬日的下午,苏诺在办公室修改一篇投往国际期刊的论文,收到了审稿人的意见。三位审稿人中,两位给予了积极评价,但第三位审稿人却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认为她的框架“缺乏第一性原理的支撑”,“过多依赖经验性参数化”,“可预言性存疑”。虽然这类批评在学术评审中常见,但正值她身心俱疲之时,这些措辞严厉的字句还是像冰锥一样刺入心中。自我怀疑的阴影再次悄然蔓延:自己的方向真的对吗?是不是在试图建造一座注定无法完工的巴别塔?
她关掉文档,走到窗边。窗外是北京常见的灰蒙蒙的冬日天空,远处的楼宇轮廓模糊。她感到一种深切的孤独,那种在无人理解的领域独自开拓的孤独。她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想给瑞丞打电话,但看看时间,他那边是清晨,可能还没起床。而且,这种属于她自身领域的、具体的学术挫败,即使说了,他又能真正理解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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