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炕上?”
“可不就在这炕上。说冷,盖多少被子都冷。”老妇人摇摇头,“造孽啊……”
老妇人絮叨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槿重新将目光投向炕上的女人——阿萍。她的悲伤如此具象,具象到在这现实的屋子里,开辟出了一片二十米深的幽暗海域,而她正躺在海眼之上,缓缓下沉。
槿明白了梦中那被覆盖的海水意味着什么。那是无法言说、无法排遣的巨大丧失感,是被生生切断的联结,是所有未来顷刻坍塌后的死寂。它被日常的被褥勉强盖住,却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她。
夜幕再次降临。
槿没有离开。她在冰冷的灶间找了点柴火,烧了一壶热水。然后她坐在炕沿,看着阿萍空洞的侧脸。
“我知道,”槿的声音很低,像怕惊扰什么,“我知道下面很深,很冷。”
阿萍的眼珠似乎动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我不是来劝你的,”槿继续说,“我只是……来测了一下水深。”
她伸出手,没有触碰阿萍,只是悬在覆盖着她的那床被子上方。一种刺骨的寒意顺着她的指尖蔓延。
这一次,槿主动沉入了梦境。
她再次站在那间熟悉的屋里。炕上的海水不再被覆盖,它汹涌地弥漫开来,几乎淹没了整个房间,幽暗、冰冷,散发着绝望的气息。阿萍的身影悬浮在海水中央,蜷缩着,像未出生的婴儿,长发如海草般飘散。
二十米的深渊之下,并非空无一物。
槿向下潜去。压力巨大,仿佛无数只冰冷的手挤压着她的身体和意识。深海之中,没有光,只有无尽的幽蓝和越来越刺骨的寒。
底部的景象逐渐清晰。
那并非礁石或泥沙,而是一艘破碎的木船残骸。残骸旁,一个模糊的、由执念和回忆构成的男人身影,正不断地、徒劳地试图将散落的木板重新拼凑起来。一遍,又一遍。每一次拼凑,船只又会在下一刻碎裂,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那是阿萍无法接受的结局,是她执念的核心——无法安息的亡魂,无法完成的告别,无法存在的尸首,无法盖棺的定论。
槿的心脏被攥紧了。这深海,是阿萍为丈夫构建的、永不结束的葬礼,也是她为自己打造的、永不醒来的囚笼。
阿萍的悬浮的身影望过来,眼神空洞,与现实中一模一样。
槿游过去,试图拉住她。但阿萍却像受惊的鱼,猛地向后缩去,更深地隐入黑暗。海水变得更加冰冷湍急,排斥着槿这个外来者。
槿被迫从深梦中挣脱出来。
她在现实的炕边睁开眼,喘着气,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旁边的阿萍依旧一动不动,但槿看到她紧闭的眼角,渗出了一滴泪,迅速消失在枕头上。
沟通无法在现实层面进行,她的心门紧闭。直接的梦境介入也被排斥。那片深海拒绝任何形式的打捞。
槿沉默地坐了很久。直到天边泛起蟹壳青。
她站起身,走到屋外那个简陋的灶棚下。她找出一口落满灰的锅,仔细刷洗干净。又翻出小半袋蒙尘的米。她生了火,慢慢地熬一锅粥。
米香渐渐驱散了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咸腥。
粥熬好了,软糯粘稠。槿盛了浅浅一碗,晾到温热。她端到炕边,坐下。
“阿萍,”她轻声说,并不期待回应,“粥好了。”
她用木勺舀起一点,递到阿萍干裂的唇边。意料之中,毫无反应。
槿没有收回手,也没有强行喂食。她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你需要一点力气。”
“哪怕只是为了记住他。”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一滴泪再次从阿萍眼角滑落。
忽然,那干裂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张开了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槿小心翼翼地将勺尖探入,喂进了那一点温热的粥。
喂完小半碗粥,槿为她擦了擦嘴角。做完这一切,她感到一种极深的疲惫。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闭上眼。
这一次,她不再试图闯入那片深海。
她坐在意识的岸边,开始“编织”。
以梦靥使者的权能,以幽冥使者的感知,她用灵性作线,回忆作纬,开始构建一个“梦境”。
她不去改变那二十米的深海,也不去打扰那循环拼凑船只的执念。她只是在海面之上,极高极远的地方,构建了一片星空。那片星空,是她从阿萍屋里仅有的几件物品——一个旧搪瓷杯上的图案,一幅褪色的门神画角落——捕捉到的、属于阿萍过去的、或许曾与丈夫共享过的宁静夜空。
星光微弱,但恒久,温柔地洒在漆黑的海面上,投下细碎的银辉。
这个梦很轻,很薄,像一层透明的纱,覆盖在汹涌的悲伤之上。它不试图驱散或填满什么,它只是存在着,提供一个极其微小的、向上的视角。
然后,槿将这个轻薄的、星空的梦,像呼吸一样,轻轻吹送进阿萍的意识里。
她看到阿萍紧蹙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丝。
做完这一切,天已大亮。槿站起身,四肢有些僵硬。她看了一眼依旧沉睡(或者说沉浸)的阿萍,悄悄退出了屋子。
她没有告别。她知道,这不是一次就能解决的事情。
回到自己的小院,已是午后。阳光勉强穿过云层,洒在院中的青石板上。那场雨留下的水洼已经干涸。
槿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还滞留在那二十米的深海之底,被寒意浸透。她烧水,泡了一杯浓茶,然后坐在窗边的旧桌旁,摊开纸笔。
她不是要写作,也不是要作画。
她只是需要记录。记录下那片海,那个深度,那份冰冷的绝望,以及那一点点试图接近星空的微光。
墨迹在纸上晕开,如同滴入静水的墨,勾勒出无形的深渊。她知道,阿萍的漫长黑夜远未结束,那二十米的深海或许永远不会干涸。
但或许,只要还能看见一点点星光,人就不会彻底沉没。
而她这个孤独的守夜人,能做的便是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缘,一次次尝试,送去那些微小而坚韧的光亮。正如她一直所做的那样,平衡着两个世界的喧嚣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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