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爬上东山,王老五就扛着锄头出了门。后头跟着个半大小子,身板瘦得像根柴,步子却拖得老沉,仿佛鞋底沾了二两泥。村里人管这孩子叫“平安”,可谁都明白,这名字只是图个吉利,跟“聪明”“伶俐”半点不沾边。
平安不是王老五亲骨肉。多年前的一个雨夜,王老五着急忙慌地往家赶,在村头的老槐树附近发现了他。婴儿脸被水泡得发皱,嗓子却亮得惊人,哇哇哭得像只猫。老五和媳妇秀娘成亲十载,肚子一直没动静,如今白捡个儿子,以为是老天爷赏脸,连夜抱去镇上给先生看。先生把完脉,只说“先天不足,后天难补”,便摇头不再开口。
孩子一天天拔节,个头倒蹿得挺快,可眼神总像蒙着一层灰玻璃,望谁都直勾勾的。学说话那年,别的娃娃早会喊“爹娘”,他嘴里仍只发出“啊啊”的单音,像漏风的老风箱。到了该满地跑的年纪,他依旧拖着两条腿,左右脚打架,活像刚上岸的企鹅。村口的老槐树下,孩子们玩“老鹰捉小鸡”,笑声能掀翻屋顶。平安却远远蹲在田埂边,抠一团湿泥,捏成歪歪扭扭的小碗,再“啪”地扣在地上,听那声闷响,一个人嘿嘿傻笑,涎水顺着下巴滴到衣襟,亮晶晶的一滩。
铁蛋那群熊孩子最爱拿他取乐。他们排成半圆,把平安围在中央,一边拍巴掌一边齐声喊:“憨坨子,说话呀!哑巴坨,唱戏呀!”喊累了,就拣土坷垃往他后背上扔。小石子落在破棉袄上,发出噗噗的闷声。平安不躲不闪,只抬头冲他们咧嘴,露出两排整整齐齐的小白牙,那笑像是从云缝里漏下来的一缕光,干净得刺眼。铁蛋反而被这笑唬得一愣,随即恼羞成怒,抓起一把碎泥撒过去。灰褐色的泥点挂在平安的眉毛、鼻尖,活像戏台上的小丑。孩子们哄笑而散,留下平安站在原地,抬手抹了把脸,泥痕拖得更长,像一道道干涸的泪。
秀娘在篱笆院里看得真切,手里的火钳“当啷”掉在地上。她冲出去,一把将平安揽进怀里,用袖口给他擦脸。那袖口早补得发白,针脚却细密,像一条安静的小河。平安靠在她胸前,嗅到淡淡的柴火味,忽然伸出手指,去摸她眼角那粒小小的泪痣。秀娘一颤,眼泪砸在他手背上,滚烫。平安“啊啊”两声,笨拙地抬手,学着母亲平时的样子,在她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结果把剩下的泥全蹭了上去。秀娘破涕为笑,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小祖宗,回家吃红薯。”
王老五蹲在门槛上,正“吧嗒吧嗒”抽旱烟。见母子俩回来,他斜眼瞅着平安那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棉袄,哼了一声:“败家玩意儿,一件衣裳穿不了三天。”话虽硬,却转身从锅里捞出最大的一块红薯,吹了吹,塞到平安手里。红薯皮裂开,金黄的内芯冒着热气,烫得平安左右倒手,又不舍得扔,鼓着腮帮子吹气,像只囤食的仓鼠。老五瞅着瞅着,嘴角不自觉往上翘,忙用烟袋锅子挡住。
镇上的郎中来过几遭,银针、艾蒿、琥珀抱龙丸,甚至用上了针灸,在平安头顶扎得像个刺猬。孩子不哭不闹,只睁着那双空茫的眼睛,任汗水把额前的碎发浸成绺。郎中临走,背着人对老五说:“老弟,认命吧,这就是个‘糊涂袋子’,养一天算一天。”老五蹲在门槛上,半晌没动,烟锅里的火早灭了,只剩一股冷烟油味。夜里,秀娘在灶间低声啜泣,老五翻来覆去,床板吱呀。月亮从窗棂漏进来,照在平安熟睡的脸上,那睫毛浓密得像两把小扇,在月光下微微颤动。老五忽然伸手,轻轻碰了碰孩子的鼻尖,小声嘟囔:“你呀,你咋就不开窍呢?”
可日子总得往前滚。转眼到了春播,田里要起垄。老五扛锄,平安背个比他人还高的竹篓,里头装着拌了草木灰的种薯。泥路滑,平安走几步就摔一跤,膝盖磕得青紫,却一声不吭爬起来,继续追父亲那道被夕阳拉得老长的影子。老五回头,看见儿子像只笨拙的鸭子,左摇右摆,心里忽然一软,便放慢脚步。到地头,老五做示范:锄头下去,一撬一翻,土浪像鱼肚皮一样白。平安学着,举锄过顶,却砸偏了,连锄带人摔进垄沟。老五骂了句“笨坯”,还是跳下去,把他拎起来,拍去身上的土,又攥着他的小手,教他把锄头柄握实。平安的手背上有五道深深的泥痕,像五条小蚯蚓。老五的手掌粗糙,虎口有厚茧,两代人的手叠在一起,一个乌黑,一个通红。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刚翻过的土地上,一大一小,像两株紧紧挨着的玉米。
盛夏除草,平安最拿手的是蹲在地里拔马齿苋。他拔得极认真,每拔一棵,都要把根上的土在膝盖上磕干净,再整整齐齐码成一小堆。蚂蚱蹦到他脚背,他伸手去捉,蚂蚱却“嗖”地飞走,他便仰着头,目光追那道绿色的弧线,直到蚂蚱消失在玉米梢。日头毒,汗从他下巴滴落,在干土上砸出一个个小圆坑。老五在地头喊:“憨坨子,上来喝口水!”平安听见,咧嘴笑,露出粉色的牙床,一路小跑,裤管上沾满苍耳子,像挂了密密麻麻的小刺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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