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又深吸了一口烟,火星在昏暗中急促地亮了一下。她浑浊的眼睛似乎透过我,看向了很远的地方,或者说,看向了很久以前。
“那时候,你爸也才刚学手艺没多久,”她声音低沉,像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古老传闻,“给人打下手,换老房子那扇旧窗户。木头都朽了,没掌握好力道,一整扇窗户掉下来,正好砸在你妈肚子上……”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沉默地吐着烟圈。但那未尽的言语,已经在我小小的脑海里勾勒出一幅血淋淋的画面。剧烈的撞击,母亲的惨叫,尚未成型便已逝去的生命……还有爸爸,年轻的爸爸,那份无法言说、可能被深埋心底的恐惧与愧疚。
所以,那团黑影……是那个没能来到世上的哥哥?他为什么蹲在那扇窗户下?是在怨恨?是在留恋?还是仅仅因为,那里是他与这个家、与父亲之间,唯一残存的、带着死亡印记的连接点?
“他……他来看我?”我声音发颤,小小的手紧紧攥着外婆的裤腿。
外婆垂下眼皮,弹了弹烟灰:“清明前后,门槛低。你又是这么个日子生的,他能感觉到你。何况……”她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向对面爸爸房间的方向,“你爸回来了,还带着做新窗户的家伙事。
所以,他来了。以一种无声的、孩童般蜷缩的姿态,出现在新旧交替的夜晚,出现在酣醉的父亲和能感知到他的我面前。
那晚后来,我是怎么在外婆床上睡着的,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被一种巨大的、懵懂的悲伤和恐惧包裹着,那感觉甚至压过了对具体鬼影的害怕。
第二天,爸爸宿醉醒来,对昨夜之事一无所知。我看着他揉着太阳穴,打着哈欠走出房门,看着他在晨光中检查那些准备安装新窗户的工具和材料,心里堵得厉害。我想告诉他,想指着那木窗看那里有什么,想说外婆告诉我的事。
可当我抬头,看到他眼角因为酒意和劳累残留的红血丝,看到他和王叔说话时那带着点讨好的、属于手艺人的笑容,话就卡在了喉咙里。三岁的我,隐约明白,有些东西,不能说破。
王叔家的旧窗户被小心地拆了下来。那扇沾染了陈年油垢、木质发黑、曾经夺走一条小生命的窗户,被随意地放在了院子的角落,等待着被劈成柴火。
爸爸开始安装王叔新打的窗户。崭新的不锈钢窗,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在院子里回荡,充满了活人的生气。
我蹲在堂屋门口,远远地看着。阳光很好,驱散了昨晚的阴冷,但我总觉得,在那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在院墙的阴影里,在堆放旧物的柴房门口,有一道小小的、沉默的视线,始终跟随着爸爸忙碌的身影,也偶尔,落在我身上。
它没有再靠近,没有再现形。但我能“感觉”到它。那股阴湿的、空洞的感知,并未随着旧窗户的拆除而消失,只是变得更加飘忽,更加哀伤。
新的窗户安装好了,严丝合缝,透亮结实。王叔很满意,付了钱。爸爸收拾工具,准备带我再住一晚就回城里。
夜幕再次降临。
这一次,我紧紧挨着外婆睡。爸爸依旧睡在对面的房间,他大概以为我只是小孩子闹脾气。
夜里,我又醒了。
不是被尿憋醒,也不是被什么声音吵醒,就是一种莫名的惊醒。
屋子里很静,油灯已经熄了,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新安装的窗户格子,在地上投下清晰而僵硬的影子。新窗户很好,不再漏风,也不再发出吱呀的怪响。
然而,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出现了。
这一次,不在窗边。
我僵硬地转动眼珠,凭着那强烈的感知,望向门口。
堂屋的门是虚掩着的,留着一条窄窄的缝。
就在那条昏暗的门缝外面,仿佛有一个矮小的轮廓,静静地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
隔着门板,我都能感觉到那股执拗的、无法离去的悲伤。它不再让我身体僵硬,却让我的心口一阵阵发紧,发酸。
它进不来吗?是因为外婆在?还是因为它本身就无法真正踏入这个“家”的门槛?
我不知道它在门外站了多久。时间再一次变得缓慢而煎熬。
直到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鸡鸣声从远处传来。
那股阴冷的感知,才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
门缝外,空无一物。
第二天,爸爸离开了老家,外婆和我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朝爸爸挥手,他的身影在晨雾里越来越小。
我知道,他没走。
那个我没出生的哥哥,那个被一扇旧窗户夺走生命的、未曾谋面的亲人,他还在那里。徘徊在老屋的周围,徘徊在那段被尘封的悲剧记忆里,年复一年,等待着清明时节的低矮门槛,等待着下一个能感知到他的人,或者,等待着永远也不会到来的、父亲的一个回望。
而我能感知鬼魂的能力,似乎也从那个夜晚开始,变得愈发清晰。仿佛那扇被拆掉的旧窗户,不仅连通了两个世界,也在我灵魂深处,打开了一道再也无法关上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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