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清明前一天。农历三月,那种南方小镇的天气,总是潮漉漉的,空气里混着纸钱烧过的灰烬和刚冒头的青草气。外婆说,这日子沾着鬼气,门槛内外不清不楚,所以我生来就能“感觉”到它们。不是看见,就是知道,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在那儿,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阴湿和空洞。
三岁那年,爸爸从城里回来了,闲暇时接做不锈钢窗,常年在县城,把我留给外婆,这次是接了隔壁王叔家的活儿,给人做几扇新窗户。老家那土砌的房子,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混着稻草的黄土。窗户还是老样式,几根被岁月磨得发亮的木头竖着,撑开一方小小的天地,外面糊着旧报纸,风一过,就呼啦啦地响。
我太久没见爸爸,粘他粘得紧,晚上闹着非要跟他睡。那晚他喝了酒,村里自酿的米酒,后劲足,他一躺下就鼾声如雷,沉得推都推不动。房间里一股酒气和老房子特有的霉味。
我是被尿憋醒的。
半夜里,四下静得吓人,连狗吠都听不见。土墙仿佛把所有的声音都吸走了,只剩下爸爸沉重的呼吸。屋子里黑得像墨,只有窗户那边,因为木头格子间漏进一点惨淡的月光,勉强能看出个轮廓。
就在那窗框下面,紧贴着最底下那根横木的地方,蹲着一个东西。
一团浓稠的、矮小的黑影。
它就那么蹲着,缩成一团,好像正从木头格子的缝隙往里看。我身上那点薄汗瞬间就凉了,冰碴子一样贴着皮肤。心脏猛地一抽,随即疯狂地擂鼓,撞得胸口发疼。
动不了。
脖子像是锈住了,手指头都抬不起来。我想喊爸爸,嘴巴张着,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大团湿棉花,连点呜咽都挤不出来。只有眼珠子还能转,死死地钉在那个黑影上。
它在看我。我知道。即使没有形状,没有五官,那股冰冷的、带着强烈“注视”感的意念,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那不是活人的目光,带着一种纯粹的、没有任何情绪的……空洞的渴望。
时间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猪油。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半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极度的恐惧里,求生本能终于挣开了一丝缝隙。我的手指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碰到了旁边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是爸爸带回来的铁皮手电筒,沉甸甸的。
用尽了全身残余的力气,我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摸到了开关。
“咔哒。”
一声脆响在死寂里惊心动魄。
一道昏黄的、带着一圈一圈光晕的光柱猛地刺破黑暗,直直地打在窗户上。
光线下,是空洞的木头格子,和后面被撕破的、更浓的夜色。
那团黑影,不见了。就像它从未存在过。
光柱在我手里剧烈地颤抖着,在土墙和屋顶上划出晃动的、扭曲的光斑。我猛地扔了手电筒,转身去推身边的爸爸。
“爸……爸!” 我终于能发出一点嘶哑破碎的气音,带着哭腔,手下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推搡着他沉重的身躯。
可他只是含糊地咕哝了一声,翻了个身,鼾声再起,人事不省。酒气熏天。
巨大的无助和更深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连滚带爬地翻下床,赤脚踩在冰冷潮湿的泥土地上,跌跌撞撞地冲向房门,一路哭着跑过黑暗的堂屋,扑向对面外婆的房间。
“外婆!外婆!”
外婆房间的油灯还亮着,一点如豆的火苗。她还没睡,正坐在床沿,就着灯光,慢条斯理地卷着一支烟。昏黄的光勾勒着她布满皱纹的脸。
我扑到她腿上,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语无伦次:“窗……窗户那里……有,有黑的……我看不见……它看我……”
外婆放下卷到一半的烟,枯瘦的手落在我头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很凉,却奇异地让我狂跳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点。她划亮一根火柴,点燃了那支烟,深吸了一口。
劣质烟草辛辣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她吐出一口青灰色的烟雾,透过那缭绕的烟看着我,眼神平静得近乎残忍。
“莫怕,”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常年吸烟的痰音,在这深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也格外瘆人,“那是你没出生的哥哥,来看你了。”
我懵懂地抬头,泪眼模糊。
外婆又吸了一口烟,烟雾后面,她的脸有些模糊。
“你爸当年第一个儿子,”她顿了顿,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就是被那扇旧窗户砸没的。”
油封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
外婆的话像一块冰,顺着我的脊梁骨猛地滑下去,冻僵了所有的哭闹和颤抖。我没出生的……哥哥?被那扇旧窗户……砸没的?
三岁的脑子还处理不了这么复杂恐怖的信息,但那种源于血缘和宿命的寒意,却比刚才直面黑影时更加彻骨。我张着嘴,愣愣地看着外婆在烟雾后平静到近乎漠然的脸。
堂屋对面,爸爸的鼾声隐约传来,与此处油灯下的死寂形成骇人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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