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秋,西湖水汽氤氲,暮色来得比往常更早。船娘阿青划着她那艘老旧的木船,载着最后一批游客往岸边去。她五十出头,脸上刻着风浪的痕迹,双手粗糙如老树皮。自从丈夫十年前在湖上遇难,她就独自撑起了这条船和整个家。
“怪了,今天湖上的雾来得特别早。”阿青喃喃自语,手里的桨划破平静的湖面。湖水深绿,透着寒意。
船上的游客忽然骚动起来。阿青抬头,心脏猛地一跳——白堤变了样。那熟悉的柏油路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土石小径,两旁桃柳相间,古朴幽静。更诡异的是,堤上行人穿着古时衣冠,宽袖长袍,影影绰绰地在雾中行走。
“这是拍电影吗?”一个年轻游客好奇地伸长脖子。
阿青没回答,她死死盯着变了样的白堤,脊背发凉。这景象让她想起外婆讲过的传说——西湖底下睡着另一个西湖,偶尔会浮上来透气。
“回去吧,今天不对劲。”阿青调转船头,想尽快离开。可桨划到一半,她听见了苏小小墓方向传来的声音。
是个女子的吟诗声,清冷如这秋夜的月光: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声音凄婉缠绵,带着穿越千年的哀愁。阿青打了个寒颤。那是南齐名妓苏小小的诗,她再熟悉不过——丈夫生前最爱念这首。
“湖心亭!看湖心亭!”船上的一个老太太突然尖叫起来。
阿青顺着望去,呼吸几乎停止。湖心亭笼罩在一团柔光中,一个身着龙袍的身影正在亭中挥毫。随着那御笔落下,亭上匾额赫然浮现“虫二”二字——康熙皇帝笔迹,传说中“风月无边”的暗喻。
“闹鬼了!”游客们惊慌失措。
阿青强作镇定,划船的手却在发抖。她瞥见水面倒影中,有个酷似丈夫年轻时的面孔一闪而过。
“永强?”她低唤丈夫的名字,声音颤抖。
回到家时已是深夜。阿青住在西湖边一座老屋里,墙上挂着丈夫的遗照——一个眉目清秀的男人,淹死时年仅三十五。他们的独子后来去了城里,很少回来。
那晚,阿青梦见丈夫站在床前,浑身湿透,眼神哀伤。“青,湖底很冷,”他说,“但他们需要帮助。”
阿青惊醒,冷汗浸透了衣衫。
第二天,西湖异象的消息传开了。好奇的游客蜂拥而至,阿青的船供不应求。可她心里害怕,每次靠近湖心亭或苏小小墓,她都感到一阵刺骨寒意。
第七天傍晚,阿青收船时,一个白发老妇拦住了她。
“你见过他们了,对不对?”老妇眼神锐利,“你身上有湖底的气味。”
阿青想走,老妇拉住她的手。那只手冰冷如死人。
“听着,船娘。西湖记性太好,它记得每一个爱过它的人。每隔几十年,它就会做一次梦——梦见它年轻时的样子。这时候,过去和现在的界限就模糊了。”
“我不明白。”
“你丈夫是不是死在湖上?”老妇逼近,“他那样的灵魂,会被困在湖的记忆里。如果你想见他,明天是重阳,界限最薄的时候。但小心,不是所有回忆都友善。”
老妇说完便消失在暮色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夜,阿青辗转难眠。她想起与丈夫初遇时,他教她划船的样子;想起他失踪那天,湖上突如其来的风暴;想起十年未解的思念。她决定冒险。
重阳节黄昏,湖上雾气再起。阿青独自划船入湖,带着丈夫最爱喝的龙井和一壶酒。
当船至湖心,异象再现。这次更清晰——白堤完全变回唐代模样,甚至可以看见白居易本人指挥修堤的身影。苏小小的吟诗声更加真切,仿佛就在耳边。湖心亭的“虫二”二字熠熠生辉。
“永强!”阿青呼唤,“如果你在,出来见我!”
湖水突然翻涌,一个漩涡在船边形成。从水中浮现出一个半透明的身影——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丈夫,保持着淹死时的模样,但眼神温柔。
“阿青,”他的声音如水波荡漾,“你不该来。”
“我想你,”阿青泪如雨下,“十年了,我每天都想你。”
“我也想你,”丈夫的幽灵叹息,“但我回不去了。我被困在湖的记忆里,和许多其他灵魂一样。”
他告诉阿青,西湖就像一个巨大的记忆体,吸收着千年来所有的欢乐与悲伤。当湖“做梦”时,这些记忆就会具象化。大多数时候无害,但有时,湖会“记得”一些凶险的东西。
“比如什么?”阿青问。
“比如战乱、洪水、冤屈的死亡。”丈夫的幽灵突然紧张起来,“快走,阿青。它要来了——湖记得的那场大风暴,我死的那天的风暴。它会伤害活人!”
话音未落,湖面狂风骤起,乌云压顶。阿青惊恐地发现,四周浮现出许多幽灵船,都是历代在西湖遇难的船只。而在它们中间,一个巨大的水龙卷正在形成——正是十年前夺走丈夫的那场风暴的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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