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股帕米尔的风，还有那部纪录片带来的名气，像一阵突如其来的沙尘暴，把咱们这个藏在古城深处的小院给卷了个通透。
买买提大叔细致认真的手艺，独具特色的陶纹和陶体，帕米尔高原超赞的反馈，通过纪录片，在网络上爆火。网友的热情反应，隔着网络就给我们带来了强烈冲击。
刚开始那几天，看着账号粉丝数噌噌往上涨，私信和评论多到看不过来，心里头确实有点飘。可这新鲜劲儿没过多久，就被一种沉甸甸的东西给压住了。
这东西，我叫它“名望的负担”。
我这台二手破手机，算是彻底遭了殃。从早上眼睛一睁开，到晚上躺下，它就跟个催命符似的，嗡嗡嗡震个不停。微信、平台私信、邮件……红点标记永远是一串省略号，怎么点都点不完。99+的数字飘在右上角，提醒要查看那数不清的信息。
以前来的私信，大多是真心喜欢陶器的朋友，问价格，问工期，语气都客气。现在可好，五花八门，啥都有。
有张口就要订“一百个帕米尔同款罐子”的，说要搞什么高端礼品，连尺寸细节都说不清，只催着要报价，口气大，只说不差钱儿，货有多少有要多少的架势；有那种生活杂志的编辑，发来洋洋洒洒几千字的采访提纲，恨不得把我祖宗八代和买买提大叔每天吃几碗饭都问清楚，看到那些问题，都不知道怎么回答；还有更离谱的，是个嗓门特大的家伙，直接打电话过来，说什么要包装大叔当“网红爷爷”，保证流量变现，一年换车换房，得利直接一个小目标。我听着他那股子急功近利的味儿，胃里直犯恶心，随便搪塞两句赶紧挂了。
回复这些信息，成了我最头疼的活儿。每个都得仔细看，琢磨怎么回才不得罪人，又能守住咱们的底线。往往一坐就是大半天，腰酸背痛地抬起头，才发现天都黑了，院子里就剩我一个人对着发亮的屏幕。那种感觉特别不好，就像有无数只手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扯着你，让你没法沉下心来做真正该做的事——比如好好打包下一批要寄出的陶器，或者静下心来规划一下“根据地”下一步该怎么走。
阿娜尔古丽那边也不轻松。她那个摄影账号也涌进来不少人，有些是真心请教，有些则是直接索要原片素材，甚至有人把她的视频扒下来，去掉水印就当自己的发，发了之后也火了。为这事，她没少生气，花大量时间在沟通和维权上。她跟我说，现在最怕的就是有预约的访客成群结队地来，不再是安静地看东西，而是举着手机到处拍，旁若无人地大声说笑，有时候镜头都快怼到正埋头干活的大叔脸上了。小院那份一直以来的宁静，被打破得七零八落。
“陆航，你不觉得咱们这儿快成景点了么？”她揉着太阳穴，一脸疲惫地问我:“我们已经没办法正常工作了，手头的事情根本忙不忘，就没时间做。尤其对买买提大叔的创作制作工作，有致命的伤害”。
我苦笑着点头，心里跟明镜似的。名望这东西，来的时候轰轰烈烈，可它带来的喧嚣，正在一点点侵蚀我们最珍视的东西。
最让我揪心的，还是买买提大叔。他虽然不说话，但什么都感觉得到。来陌生面孔多了，他拉坯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那份专注不像以前那么浑然天成了，偶尔会因为院外的动静微微分神。有次，一帮年轻人咋咋呼呼地进来，大叔握着刻刀的手顿了顿，轻轻皱了下眉，虽然很快又继续工作，但那一下的停顿，像根小刺，扎在我心里。他依旧平和中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疏离，仿佛在自己周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真正的导火索，发生在一个下午。一家自称是自媒体的小团队，连招呼都没打，扛着摄像机就闯了进来，直奔正在给陶坯上釉的大叔，话筒差点塞到他嘴里：“老爷子，成名了啥感觉？”“您这陶器为啥卖这么贵？是不是炒作？”
大叔当时就愣住了，举着釉刷，茫然地看着那些陌生设备和咄咄逼人的问题，脸上是那种被打扰后的无措，甚至有一丝愠怒。他张了张嘴，最后只是用维语低声说了句：“我在干活。”就转过身，背对着他们，不再搭理这群人。
我当时在里间对账，听到动静冲出来，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我强压着火气，走到那伙人面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每个字都咬得很重：“对不起，这里是工作坊，不欢迎未经允许的商业拍摄。请你们尊重手艺人，立刻离开！”
那几个人悻悻地走了，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可空气却像凝固了一样。
大叔默默收拾好工具，比平时早了很多就回了自己小屋，背影看着有些疲惫。阿娜尔古丽站在院子当中，脸色铁青，胸口起伏着。
我关紧院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院子里就剩下我们俩，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
“阿娜尔古丽，”我开口，声音有点哑，“咱们不能再这样了。”
她没说话，走到展示架前，手指轻轻摸过那个帕米尔陶罐上深深的刻痕，好像能从里面汲取力量。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神清亮得像喀什秋天的天空：
“你说得对。这名望要是再这么‘负担’下去，咱们的‘古丽之家’就该被拖垮了。得想个法子，给它划条线。不能这么被动，必须找到出路。”
夜幕彻底落下，古城的灯火次第亮起。我和阿娜尔古丽谁也没提吃饭，就坐在阿以旺里，中间隔着那盏昏黄的旧油灯。我们知道，是时候坐下来，好好谈谈咱们的未来了。这名气带来的十字路口，我们必须自己选一条能走得长远、不会迷失的路。
（第28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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