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船如同一个疲惫的旅人,沉重地驶入运河那浑黄宽阔的主航道。船头破开泛着油污和泡沫的河水,发出哗啦的、略显粘滞的声响。午后的阳光斜照在河面上,反射出令人眩晕的碎金,却驱不散船上众人心头的阴霾。船身随着水流的涌动和风向的变化,持续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摇晃,桅杆上那面洗得发白的风帆被河风勉强撑起,如同病人急促的呼吸,发出“噗噗”的沉闷声响,更添几分压抑。
周安死死攥着冰凉的船舷,粗糙的木刺扎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他内心惊涛骇浪的万分之一。方才码头上的那两番盘查,如同两把冰冷的铡刀,紧贴着他的脖颈掠过,那生死一线的恐惧感,如同附骨之疽,依旧缠绕在他的四肢百骸,让他的指尖仍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艰难地转过头,目光越过甲板上或坐或卧、神情各异的船客和伙计,死死盯住那个通往船舱底部的、幽暗如同巨兽喉咙的狭窄入口。小姐……小姐此刻就在那下面,独自承受着高烧的折磨和窒息的危险。方才那般剧烈的惊吓、颠簸和近乎窒息的隐藏,她那本就油尽灯枯的身体,如何能承受得住?一股钻心的疼惜和深沉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这年迈的身躯压垮。
他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悄悄挪到正在指挥伙计整理缆绳的李管事身边,趁着无人注意,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哀求道:“李……李管事,求您再想想办法……我那苦命的侄孙……怕是……怕是熬不住了……这高烧不退,再这么下去……能否……能否再弄点干净的清水?或者……这运河两岸,总能寻到些常见的、退热的草药吧?哪怕是些柳树皮、薄荷叶也好啊……”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法掩饰的哭腔,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绝望的希冀。
李管事此刻也是面色发白,显然还未从之前的惊吓中完全恢复。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偷听,这才用袖子擦了擦不断渗出冷汗的额头,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同样的焦虑与无奈:“我的好表老爷!您当小人是铁石心肠吗?不是我不肯帮,实在是……实在是这船上人多口杂,几十双眼睛盯着!突然去弄药,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清水……清水我稍后再让那可靠的伙计冒险送一壶下去,这已是极限了!至于草药……唉,您看看这茫茫运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如何寻觅?且忍耐,且忍耐!一切……一切都等平安抵达了清河镇再说!眼下,这船能顺顺利利地开到地头,就是老天爷最大的恩赐了!” 他拍了拍周安颤抖的手臂,既是安慰,也是告诫,眼神里写满了“不能再节外生枝”的恳求。
周安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知道再求也是无用,只能将满腹的苦涩与担忧硬生生咽回肚里,化作一声沉重得仿佛能压垮船舷的叹息。他佝偻着背,默默退到一旁,在心中向所有他知道名字的仙佛神圣疯狂祈祷,祈求他们能睁开眼,庇佑这命运多舛、却心怀天下的苦命小姐。
约莫一炷香后,李管事安排的那个心腹伙计,趁着船上大部分人都在甲板透气或是在船舱里打盹的间隙,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提着一小壶清水和一块拧得半干、相对干净的粗布毛巾,悄无声息地再次溜下了那狭窄陡峭的楼梯,潜入昏暗窒闷的船舱底部。借着从楼梯口透入的、微弱得可怜的光线,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覆盖在最上面的、那几匹颜色灰暗的次等绸缎。林锦棠蜷缩的身影显露出来,她的脸色比之前更加潮红,如同晚霞燃烧,嘴唇干裂得翻起了白皮,呼吸急促而浅短,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显然高烧不仅未退,反而有加剧的趋势。伙计不敢多看,更不敢耽搁,他小心翼翼地将水壶放在她手边一个不易被碰倒的角落,然后用湿毛巾极其轻柔地、如同擦拭易碎瓷器般,沾湿了她那滚烫而干裂的嘴唇。昏迷中的林锦棠似乎感受到了一丝凉意,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猫呻吟般的沙哑声响,无意识地抿了抿唇。伙计见状,不敢再有任何动作,迅速而熟练地将绸缎重新覆盖好,确保看不出任何破绽,这才如同躲避瘟疫般,心跳如鼓地逃离了这危险的区域。
船舱底部,重新陷入了近乎绝对的黑暗与寂静,只有船行水中那单调的汩汩声,以及木头构件因承重和摇晃发出的、细微的“嘎吱”声。林锦棠的意识,在这片黑暗与身体极度不适的双重折磨下,早已模糊不清,在深沉的昏迷与光怪陆离的噩梦之间艰难地徘徊。
她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那个位于山坳里的、贫瘠得连鸟儿都不愿多做停留的小村庄。破败的茅草屋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父亲那张被岁月和劳苦刻满沟壑的、黝黑的脸庞,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格外苍老。他佝偻着几乎直不起来的腰背,就着咸菜,默默吞咽着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那双布满厚茧、裂着血口的大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磨损严重的锄头柄……母亲在一旁的土灶前忙碌着,灶膛里微弱的火苗映着她过早花白的头发和写满疲惫的侧脸……场景猛地扭曲、切换,她又置身于恩师那间虽然简陋、却堆满了书籍、弥漫着墨香和草药味的书房。慈祥的老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儒袍,正用那双温暖而干燥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然后将一本边角磨损的《论语》郑重地放在她小小的手心里,声音温和却带着千钧之力:“锦棠啊,记住,读书识字,不是为了脱离这土里刨食的命,更不是为了那虚妄的功名利禄。为的是明事理,辨是非,为的是……有朝一日,若有能力,当为这天下如你父母一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苍生,争一口饭吃,说一句公道话……” 可转眼间,恩师那清癯的面容变得灰败,气息微弱地躺在冰冷的病榻上,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对这世间不公的愤懑、对未竟理想的遗憾,以及对她这个关门弟子深深的嘱托与期盼……紧接着,画面如同被打碎的琉璃,骤然变成了苦力巷那低矮、潮湿、散发着恶臭的窝棚,赵栓柱母亲那双圆睁着的、失去了所有神采、却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冤屈与不甘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她,无声地拷问着为何沉冤至今未雪……破碎的画面再次重组,她感觉自己坠入了冰冷刺骨的运河水中,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涌入她的口鼻,她拼命挣扎,却无法浮出水面,耳边是木料断裂的恐怖巨响,以及赵栓柱父亲在灭顶之灾降临前,那一声撕心裂肺、充满了绝望与诅咒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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