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万籁俱寂。柳河驿小镇仿佛沉入了墨海深处,连最后几声犬吠也消弭无踪。唯有“平安客栈”二楼东头那间客房的窗户缝隙里,还顽强地透出一线昏黄的光,在漆黑的夜幕上划开一道细微的伤口。
林锦棠端坐案前,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不肯向夜色屈服的青竹。油灯的光晕将她笼罩其中,在身后墙壁上投下一道时而凝滞、时而微微颤动的孤影。白日里经历的种种,此刻化作汹涌的暗流,在她胸臆间奔腾冲撞——码头苦力坠亡时那沉闷的声响还在耳畔回响,流民呆滞绝望的眼神挥之不去,老农沟壑纵横的脸上那麻木的叹息萦绕心头,茶棚王老四佝偻的背影、胥吏拍案叫嚣的嘴脸、管家精于算计的冷笑……这些鲜活而残酷的画面,交织成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将她紧紧缠绕,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疲惫早已被一种更深沉的激越取代,她毫无睡意,只觉得胸腔里仿佛燃着一团火,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又似被寒冰浸透,冷得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桌案上,那本皮质封面已略显磨损的《观风日记》摊开着,旁边散落着数张涂改得密密麻麻的草稿,墨迹浓淡不一,字迹时而工整谨严,时而潦草狂放,清晰地映照出书写者内心经历的震惊、愤怒、悲悯与苦苦的思索。她手中那支御赐的紫毫笔,此刻重若千钧,笔尖在微黄的宣纸上空悬停良久,饱蘸的墨汁几乎要滴落。终于,她凝神屏息,让笔尖稳稳落下,试图将那些翻江倒海的情绪与纷繁复杂的见闻,一一梳理、沉淀,化作冷静而力求客观的文字。
她首先以极大的克制力,开始回顾总结德州城的核心见闻,标题郑重地写下“德州观风录要”:
市井粮价之悖论: “官方文书屡称漕运畅通,仓廪丰足,粮价平稳,此乃庙堂所见之‘理’。” 她写下这一句,笔锋随即转入沉郁,“然实地勘察,市集麦价暗涌,较官价高出三成有余,贩夫走卒、寻常人家叫苦不迭。老妇被迫以陈年劣麦换取药资,此一斑,足窥豹:底层黎庶,于所谓‘太平丰年’之光鲜表象下,生存之境已渐趋逼仄。此‘上情’与‘下况’之矛盾,根源何在?是漕粮调拨环节失衡,是奸商巨贾囤积居奇,抑或是……” 她笔锋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个小点,仿佛象征着那不敢深思的隐忧,“地方仓场管理已然朽坏,乃至硕鼠横行,直接影响民生根本?”
义仓之疑与吏治之腐: “义仓者,本为‘调节丰歉,赈济灾荒’之仁政所在。” 她的字迹变得锐利起来,“观德州义仓,围墙高耸,规制俨然,俨然一副固若金汤之貌。然稍近探查,则管理松懈,仓夫神色惶惶,言辞闪烁,似有难言之隐。墙角惊现霉变谷屑,与脚夫酒后‘好粮早被调换’之私语相互印证,疑窦丛生。更令人心惊者,暮色中竟见州同知级官员便服出入,行迹诡秘。若此赈灾救命之仓廪,其平粜、救济之功能已然失守,甚至沦为贪墨蠹虫之中饱私囊之所,则朝廷设立之本意尽失,仁政反成苛政之帮凶!此非小疾,实乃侵蚀国本之溃痈,其害之烈,甚于洪水猛兽!”
漕运光环下的血泪与垄断: “运河之上,千帆竞渡,舳舻千里,此乃帝国财富流转之动脉,亦为无数血汗浸透之场。” 她的笔触带着悲凉,“亲眼所见,漕工负重登高,性命系于一线,坠亡者如草芥,顷刻间便被拖离,仿佛从未存在。流民鹄立河岸,望粮船而兴叹,求一活计而不得,被驱赶若野犬。漕帮、脚行把持码头生计,形成铁板一块之垄断,外人难越雷池半步;胥吏坐享其成,盘剥层层加码。老船工隐晦提及‘官面上有关系’,若此‘官、帮、吏’三者果真流瀣一气,结成利益同盟,则此漕运经济命脉,恐已滋生巨大毒瘤,不仅吞噬民脂民膏,更扭曲政令施行,使上意不能下达,下情不能上通。”
胥吏之害,政令之末的溃烂: “茶棚王老四之遭遇,绝非孤例,实乃胥吏害民之典型缩影。” 写到此处,她的笔力透纸背,带着压抑的愤怒,“‘街市整洁’、‘道路维护’、‘防火安全’,种种看似正当之名目,实为公然勒索之借口。胥吏辈,俸禄微薄而手握征敛传唤之微末权柄,遂以权谋私,欺压良善,其行径之蛮横无理,直与寇盗无异。此辈身处政令执行之最末梢,犹如人身之毛细血管,若此环节普遍溃烂腐败,则朝廷纵有良法美意,经其手亦必扭曲变形,甚或反成害民之具。‘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古训诚不我欺!吏治之清,乃万事之基;此基若腐,则大厦虽高,亦有倾覆之危。”
写至此处,她感到一阵强烈的胸闷气短,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压迫。不得不掷笔于砚,霍然起身,在狭小的客房内急促踱步。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推开一丝窗缝,清冷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夜风涌入,稍稍驱散了室内的窒闷与胸腔的灼热。望着窗外沉沉的黑暗,她深吸了几口气,待心绪略平,方重回案前。笔锋转向更为广阔、也更为根本的乡野,写下“乡野考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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